冲天的火光猛地跃上木板,几声狂野粗犷的笑声由远及近,温珣一偏头躲开飞溅的木屑,抬指抹去眉骨滑落的一滴血,轻啧了一声:“这片海域以前有海盗出没么?”
那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船员一边狼狈的躲避飞来的流弹,一边冲好整以暇杵在原地问问题的两人吼道:“别问我!我怎么知道!喂!喂喂!有空来帮帮忙啊!”
由于躲避流弹的缘故,这位先生一句话的声音能转三个弯,颇为生动地演示了什么叫一波三折——说完就一个失足,噗通面朝下砸在木板上。
温珣站在远处默默旁观,见人摔倒,偏头问褚寻鹤:“打得过么?”
“……”褚寻鹤与他对视,“我?”
“如今布局是否改变我不太清楚,”温珣双手环胸,“但若是当年,此地是提尔管辖之所,这位战争常胜的勇士威震四方,为祸作乱者经过此地都要抖上一抖,哪里能由着海盗放肆——难道如今他已经年老力竭,英勇不复当年?”
褚寻鹤:“并非,一百年前我去找他一战,实力武勇,一如当年。”
温珣哼笑声,耸肩答道:“所以啊,能够在提尔手里为非作歹的海盗,到底是有多么强悍呢?”
流弹漫天如雨下,很快便混杂进燃烧的木片,温珣挡住漫天火星,余光朝天际一瞟,就见那抹红光越发醒目,商贩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和海盗的笑骂也渐渐响亮起来。
只是那位号称无败之勇者的先生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一声炸响,船员已经面朝下伏在甲板上装死,温珣正三两步跃上平甲板,一脚踢飞烧的噼啪作响的半截船杆,一声孩童的惊叫突然替代木头坠地的重响。
温珣抬脚的动作一滞,下一秒就以他这个病号不应该有的速度冲到发声处,两剑斩断一个海盗的右臂,厉声喝道:“滚!”
那被砍断手臂的粗狂大汉呸了两口:“您是谁呀?这么闲着多管闲事?”
温珣一手执剑,抱起地上惊恐哭嚎的孩子,阴沉着脸说:“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撒野?”
那海盗当即嗤笑一声,讥讽道:“原来是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先生——喂!年轻人,滚开一些,不然火箭射穿你的肩膀可就有你好看的!”
温珣纹丝不动:“谁准你们来这里撒野?”
“呦,小先生看来是没弄懂情况啊,”海盗笑吟吟地,一边肩膀血流如注,被同伴粗糙地用纱布包扎,又洒上止血药,“海洋之上,崇尚自由的国家,子民去哪,难道还要被准许吗?”
这句话很显然是讽刺了,温珣心头一动,启唇正想反驳,忽见不远处有个脑袋从甲板下冒出:“嗨!找着了!总共三箱零五包!上好的货!来两个人运到咱们船上啊!”
他猛地一抬眼,眸光森森对上甲板下那个欢呼雀跃脑袋,扬声唤了句:“褚寻鹤,脚下甲板有人!抓紧点别磨蹭!”
虽说场合有失偏颇,但那些个把温珣齐齐堵在舱内的海盗都在声音落下的刹那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是在喊狗吗?
但来不及多想,几人就听脚下甲板重重一响,随即刚刚那位好兄弟惊恐的声音蹦起来:“卧槽!你谁啊?!”
紧接着是一个沉冷悦耳的男音:“滚。”
说完,板下哐当当啷一阵乱响,紧接着就是蓬勃的异国灵力在甲板之下翻滚肆虐,几声惨叫划开沉默,好兄弟再开口时已经是在原来位置的几米开外:“他把我们的货抢走了!”
别的不说,这句话成功让所有看热闹的海盗凶了眉眼。
为首的一个熟练的甩了甩手上的大铁锤,锤上尖刺砸在任何一个生物头上都能砍出个窟窿:“狗东西……原来是来抢货的,看我不先砍了你——”
说罢数人挥舞着手里武器就冲着温珣围拢,后者面色微冷,捂住孩子双眼,垂眼凝神,指尖剑光眼见就要炸开——
“藤蔓。”
后足有翡翠般的绿色光点从木板中浮起,温珣神色一变,兜着停止抽泣的孩子若有所感地往身后一瞧,瞧见一片太过于黯然的春意。
那是由一把长弓拉出的春光。
光芒实在耀眼,他受过伤的双眼难以忍受地流出泪珠,应该走开的,但春光之下的修长身影纹丝不动,就连被照的流泪泛红的金眸都未曾挪开。
那把弓被手指拉成满月,光芒中青年一身最普通的猎手服装,蓝色眼珠如同月下礁石环绕的浅水湾,隐隐发出淡淡的绿色光点。
须臾,他松手,六只翠绿色的长箭破空而来,精准钉进海盗的肩胛骨:“滚!”
话落,以长箭为中心,千万藤条从流淌鲜血中钻出,牢牢束缚住袭击者的手足。
哐当巨响,铁锤和大刀摔在地上。
等春光散尽,温珣放下捂住孩子懵懂双眼的手,改而用力揉了揉刺激的发红刺痛的双眼。
玛尼走过来,踢开脚边零散的铁块,递过去白色手帕:“干净的,你要么?”
温珣谢了声,接过擦去满脸泪渍。
“我……射箭时,有点刺眼,”面前的青年不安地拨弄了下浅棕色的发梢,吞吐道,“你下次记得躲开些。”
他在解释,温珣却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目光里似乎有太多无法道明的情绪,以至于复杂的连最璀璨的金色都无法掩盖。
须臾,他长吸口气,露出一抹浅笑:“很漂亮。”
玛尼不知所云地嗯了一声。
温珣笑着:“像精灵之森最繁茂的春日,像晨光透过树叶罅隙洒下的光斑,你……有人曾经给他们都取了名字。”
玛尼眨眨眼,漂亮的猫眼有点茫然,垂着目光哦了一声。
“你的提议,我觉得非常正确。”身后,褚寻鹤似乎喊了两个人把险些被抢的货物从甲板下搬上来,方才匆匆赶往各房间保护宾客的船员纷纷跑来带走被藤蔓五花大绑的海盗,温珣没回头,后背抵住了门板,“我呢,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现在市价如何。这样吧,你出个价,只要不太离谱,这门生意就成交了。”
“……”
看得出这孩子不是个奸商,青年人惶惶不安地杵在温珣面前,垂着棕色脑袋,不安地左右搓手,半晌才一舔干裂的嘴唇,“能不要钱吗?”
已经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子碎银的温珣:?
他有些疑惑地重复:“不要钱?”
“一路上,伙食住宿你们包,若是受伤了,医药也你出。”玛尼薅着自己那头棕发,“然后……面见自由海洋之神时,带我一个。”
肩后的门被猛拍了两下,温珣眉心一跳,稍稍让开,便见个雍容妇人哭叫着冲进来,双膝一软跪在温珣面前。
温珣:……
怀中津津有味听故事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妈妈。
别过妇人千恩万谢,温珣看着门咔嚓一关,转身对上褚寻鹤淡淡的目光。
在他身侧,玛尼眼神灼灼地盯着脚尖出神,间或哈了口气暖暖冻红的指尖。
——都忘了,此地已经进入米德加尔特,就连天空都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雪晶,温度也像跳崖似的低数十度。
几个船员嘟嘟哝哝地搓着手跑去添衣服,温珣拢紧褚寻鹤给他披上的厚厚外袍,一转头瞧见玛尼穿着单衣,走上前握住指尖:“成交。”
玛尼:“嗯?”
“伙食,住宿,还有医药,”温珣掰着手指头数过去,末了解下袍子兜头盖上,“还有什么?我听力不好,时有听错的时候,若是漏了你及时和我说,至于去见那老……那位神明时,你就跟紧我,我自然能带你进去——现在抓紧回去睡觉。”
“……”玛尼默默把袍子扒拉到身上,披好,露出垂着视线的一张俊脸,“我、我明日洗干净还你。”
温珣答应一声,望着对方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褚寻鹤走上前:“刚刚那一箭很漂亮。”
“凡人之体,却拥有这么纯粹的精灵魔力,”他说着,半环住温珣肩头,把人拉回房间,关上门说,“很罕见。”
“……何止罕见”热茶递到眼前,温珣接过喝了两口,“你还记得那个故事么?在五百年前,尼奥尔德遇见过一位少年,他拥有着世界上最夺目的晴空眼珠,最标致的五官,没有精灵跟随,却拥有精灵王阿多尼斯赐予的魔力,少年音容如同埃尔夫海姆中最干净的湖泊,发色像是森林之中最漂亮的橡果,举手投足,都干净而自然,好似自然创造出最得意的作品。”
褚寻鹤听过这个童话,又或者说,野史,当即接口道:“他手持长弓,身着猎人服装,说话有些结巴——那是由于他尚未完全精通人类的语言。”
温珣:“神明询问他的姓名,这位远方而来,不知归处的流浪者垂着眸子,轻声道出一个名字——暮那舍。”
意为,与神同行之人。
“与神同行者,”褚寻鹤喃喃,“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找到我们?”
“在米德加尔特,暮那舍还有一个含义,意为将前尘来路尽数抛却身后,于黄沙之中回首风云的变换莫测,”温珣想起了什么,眉尖微蹙,“也许,他真的是顺应神的指引,来到这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
“哪位神?”
“……”
褚寻鹤从沉默中嗅出难言的悲伤,一愣,坐到温珣身侧,两臂一张把人搂住。
温珣默默推开他,在房内绕了两圈,卷了床上唯一一条被子缩进墙角。
他总是这样,对外神色淡然,并不显得多么情绪外露,面对褚寻鹤就自在的多,一生气或是心情不好就板着脸缩进墙角,定要人哄着才出来。
褚寻鹤略一犹豫,板着肩头用力将人翻了个面,鼻尖抵上鼻尖。
“温珣,”他就着这个姿势亲昵地蹭了蹭,“是故人吗?”
“……”温珣没对这种举动表达抗议,兴许是将这个动作纳入哄的一部分了——他半阖着眼,方才刺激的泪光没干,眸中一片潋滟,又盛进半个窗外的月色海光。
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里偷出来,褚寻鹤担心他着凉,起身要去关窗,刚一动,手腕被人一把箍住:“嗯。”
他顿了下,躺回床上,仗着肩宽把风结结实实挡在自己身后,定睛与温珣对视:“我能知道吗?”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温珣别开视线,“都已经……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褚寻鹤揉了揉他的霜色的鬓角,俯下身去很轻的吻。
然后被温珣一巴掌拍在脸上:“别动手动脚。”
他满脸遗憾地退开一点距离:“我认为,这是在哄你。”
“是你小时候做噩梦,我亲你脸蛋哄着你睡觉那种哄吗?”温珣面无表情地反驳,“那是不是有点不适用?”
“……”褚寻鹤被这句话浇灭了所有欲念,躺在床上默默当挡风墙。
温珣见他老实了,头一低靠在温暖的臂弯里,眼帘半阖着,遮住眸中的水色:“阿哪希塔,丰饶与智慧之神。”
虽然关了窗又裹着厚被子,屋内仍然寒凉,温珣困的迷糊了,往热源钻了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那是一位很温柔的神,智慧的化身,便太过于洞悉这世间万物,从而……从而总是赶在我之前解决灾难。”
……
“喂!小崽子!”
光影斑驳间,温珣眼前一晃,瞧见墨绿色长发的少女赤足白裙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朝下丢开两个红透的果子,“接着!可甜了!”
树下,幼年的时间之神仰头去接那颗漂亮的果子,却与之擦过。
啪嗒!果子摔在地上,和空间一齐四分五裂,又重新拼合,落在粗壮的树根旁。
古老苍茫的森林之中,阳光下少女的笑容闪闪发光,足尖轻点的草地上绽放姹紫嫣红的花朵,飞旋的白色裙摆扫过草尖,带起蒲公英花的种子。
“嗨,小崽子。”少女笑着弯下腰瞧他,“你要明白,智慧永存,森林长驻。”
“我是穿行林间的晨风,也是透过树梢的春光,即使我身已化为浮沫,我的意志也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这是名为永恒的承诺呦。”
“……”
温珣眼底浮现出一抹笑,伸长手去碰那经年不见的故人,指尖却碰到了褚寻鹤冰凉的脸颊。
他怔了下,收回手耸耸肩:“只可惜,智慧最后也失约了。”
“……没有关系的,温珣”,褚寻鹤亲上他的指尖,虔诚而眷恋,就像一个纯洁的信徒:“我在这。”
别人可能会失约,但我会一直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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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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