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老头睁眼。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像被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罩住了，没有任何光源。

他摸了摸拐杖，没丢，便放心了。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风老头得出去，去找一个人。

捏着拐杖四处敲打，只有上方是空的，便往上爬去。一路摸索，终于在尽头处见到一点亮光。

一探头，疯老头就被眼前景色惊艳到了。

四周本该如地底般无尽的黑，偏偏有一颗巨树直插云霄，所有的光源便是从它而来。粗壮的枝干密密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从云霄顶端一路而下，将这片土地笼罩其中。

每一条枝干都散发着微弱的五彩荧光，照亮周围的景色。

疯老头借着荧光看到满地狗尾巴草，正是迷雾村周围疯长的植物，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此地正是迷雾村内部。

疯老头站在天空那片枝网的边缘，弯腰去摸脚底的狗尾巴草，却摸了个空。

边缘的五彩枝丫散发诱人的光芒，孙元跌入屏障化作齑粉的一刻历历在目，叫他打断了伸手触碰的**。

不碰就不碰吧。

接下来，疯老头借着枝条的亮光，掏出腰侧晃荡了许久却不曾掉落的奇怪册子，抓起笔，沾了口唾沫，便往册子上涂涂画画起来。

可沾了唾液的笔真能写出字么？还真能，疯老头歪着嘴抵着唇，时不时叨咕着什么，可写得字却不差，落纸无色，却隐隐可见微光，其上有书：

摘星上榜各凭本事，华胥派亮虚像镜，疯老头闯食魂村。

原来是在记事呢！

写罢，老翁把那页纸撕了，团吧团吧塞进了嘴里，咽下。

末了打了个嗝，伸手抚了抚喉，似被噎住了，缓过来后，才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走，疯老头惊讶更甚。

向着树中心前进，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小截枝干，散发微弱的光芒，为行路之人指引方向。

路边有一柄被遗弃的木制斧头，显然是人类生存的痕迹。

走到尽头，终于见到木质小屋。

一座连着一座，挨得很紧密，有妇人在院落前处理枝条，一条一条细细剥了皮，整整齐齐叠进木篮子里。

妇人端起篮子就往屋里走，关门前斜眼一瞪：“看什么看？一把年纪好不知羞！”碰一声摔了门。

疯老头摸摸鼻子，委屈不已，他只是好奇，妇人身上硬邦邦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布料，便多看了两眼，怎么就成登徒子了？

结合周围景象，疯老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树皮做的衣裳！

接下来不敢再随意乱瞟，只竖起耳朵听那边妇女窃窃私语：

“又有人惹阿娇生气了。”

“经常这样，阿娇早该习惯了吧？”

“也不怪她，这些外来人总是这样，见我们像见了怪物一样，那眼睛瞪得哟，啧啧，吓人！可不知我们见他们也是怪物吗？”

“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嘛，这会进来的竟是个老头子。”

“也是可怜，他只怕还不知道，这里进得来，却永远出不去了。”

“啊！他看过来了！”

妇人们一阵惊呼，抓起手上的家什就四散开去，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却站了起来，朝疯老头远远指道：“沿左边那条路一直走到尽头，是村长家，他们会安顿好你。”说罢便自顾进了屋。

疯老头惊觉：这里不是现实的虚像吗？怎么人人都能看见他？

冷静下来，疯老头再想，也许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村民似乎对“外头来的人”并不陌生。

可食魂村分明被奇怪的力量给封印住了，本该外头的人出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才是。

可在他之前，竟还有“外头来的人”进村，真是奇怪，还有那句“进得来，却永远出不去了”又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那么怪异，想不通，风老头只好按着妇人的指示往前走，还没走出那道岔路，忽听身后远远的一声“大师兄”。

风老头拔腿就跑，跑上另一条路，身后叫声不断，他暗骂一声：又不是小鸡仔，跟着老头我干嘛！

手腕一痛，一双年轻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腕：“脉象寻常，是个寿命将至的老翁。”

挣扎欲逃，又被人点了穴，彻底动弹不了，前襟被人一把掀开。

“寒冰针钉下的两道痕迹，居然已经愈合？”席有玉喃喃道，“就算如常师兄那般功力，也少需三五日才能恢复如初。他究竟……”

“变态！救命啊！”疯老头突然大嚎道：“这里有变态扒人衣服，连老翁都不放过！”

席有玉悔得无从辩解：“我哪有！”

“你有！还把我定住，这就是罪证！”疯老头嚎声差点让整个村都听到！那些妇人又悄悄探头了，只听一阵凄厉的哀叹：“可怜老头我守身如玉到这把年岁，居然栽倒这个衣冠禽兽上，晚节不……呃！”

定穴被解，老头终于住嘴，席有玉离了他三丈远，朝三师妹道：“阿青，这位疯老……老伯若想走，就拿你昭明鞭捆他！”

鞭在身后甩得噼啪作响。疯老头长叹口气，无奈极了：“说吧，你想问什么？”

席有玉在他三丈远处踱步：“你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百思不得其解，处处透着怪异。

“本以为你行事诡异也算个好人，可旁人伤你，你便百般奉还回去，”

说的正是被他一脚摔成齑粉的孙元。

“下手如此狠辣，必非正派之人，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怎么还抓着这点不放？

疯老头很是憋屈，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在那人摔进去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啊？

可疑心已起，之前的好意和信任便通通归零。

席有玉眼光很利，直接道：“难道是为摘星而来？”

“是啊。”疯老头冷嗤一声，神色漠然，“这不是很明显吗？所有来迷雾村的人都只有这一个目的。成仙。”

他望着村子中央的那棵奇树，眼中苍茫，“你也知我寿命将至，只要成仙，便不用死。为了这个目的，也要不择手段。”

“骗子！”染青啪地一甩鞭，指着他道，“这老头满口胡言，先前还说要找他的孙孙。亏我们还同情他，带了他一路。”

“小祖宗诶，把你的鞭收好！”

疯老头抱头，倒地又是一嗓子鬼嚎，“我怎么满口胡言了？老头子我就是要找孙孙有错吗？我要我的孙孙！”居然就地打滚，撒泼恸哭。

这人言语疯癫，一句话都不可信！信了他才是有鬼！

染青避之不及，退到师兄身边，道：“大师兄，咱还是远离他吧，保不齐疯病会传染！”

谁知刚说完，老头的哭嚎戛然而止。

师兄妹回头望去，却见老头怔怔盯着不远处的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朝前方飘去。

染青正要挥鞭捆人，便听坎底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小傻子，今天的食物带来了吗？”

“很好很好，抱紧了，现在，还是你当妖怪，抢了我们的食物，我们要反击，你要跑，可是打不过我们，倒下，知道吗？”

“啊啊这么简单都记不得？摇什么脑袋，要点头。像这样……点头。”

“教这么多遍都不会，只会笑笑笑笑笑，好蠢！”

“再多遍都没用，她就是个傻子呀！我们抓你，你就倒下。啪——躺在地上……对就是这样！”

“开始啦，大妖怪，哪里逃！”

又是一阵欢呼嬉笑，染青朝坎底一掠而去，见一群孩子围着个半大的小姑娘，还没她肩膀高的男孩伸手，用力推了她一把，扭眉道：

“我们打你了，妖怪，还不投降！”

小傻子被他一推，摇晃着退了几步。

男孩见她呆头呆脑，又推了她一把，“妖怪，投降啊，投降！”

小傻子双手抱着枝丫，微弱的亮光将她的脸照得柔和，闻言笑了笑，露出一双很白的牙齿。

而后反应过来，学着男孩吊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朝男孩肩膀上一推。

跟着男孩倒地的还有半怀的枝丫，以及男孩的怒吼：“你怎么能推我！”说着一头从地上蹭起，直朝小傻子肚子冲去。

小傻子捂着肚子倒地，疼痛让她龇牙咧嘴，却不会哭，只是一直笑。

孩子们欢呼雀跃：“妖怪被我们打倒了！抢回我们的食物！”

一窝蜂把小傻子撒了满地的枝条抢走。

每个孩子脸上都被微光映出志得意满的笑，摔倒在地的小傻子暗淡又落魄，男孩又伸一枝条指着小傻子道：“妖怪，吃我一记！”一棍敲向她的脑袋，显然是报之前被推倒的仇，又用枝条划破了小傻子树皮做的衣衫：

“你今天太讨厌了！”

转头抱着自己抢来的枝丫就走，“打完妖怪回家咯！”

染青在旁看得憋屈：被小孩这样欺负也不还手，只会笑，笑得人难受，还手呀？嘿？真是个傻子！？

其他孩子也学那男孩，拿起木棍往小傻子身上敲，锋利的尖端割破了她的皮肤，血渗到空气里。

染青挥了鞭要上前赶人，身侧却掠过一阵风，原来是疯老头窜到了前边，四肢乱舞，脸色不善，喝骂道：“顽童起开！”

伸出的双臂从小傻子的身体穿透，扑了个空。

疯老头跌在地上愣了好久，眼角微微发红，直到那群孩童破声尖叫：“鬼啊！”涕泗横流，连枝条都不顾了，尖叫着逃走，疯老头才回过神来，又想将小傻子拉起来，却又拉了个空。

染青也被这群小孩吓住了：“他们怎么能看到我？这里难道不是幻像吗？大师兄！！”

那群孩童经过大师兄时鬼哭狼嚎，闹得席有玉脑瓜子嗡嗡的：“也许我们都猜错了，虚像镜不只创造一模一样的幻像，更是一个沟通真实与虚幻的桥梁。

“我们现在，站的可是真正的食魂村。”

染青奇道：“那为何我们碰不到这里的人？”

席有玉提醒：“可还记得外面的食魂兽？”

染青恍然大悟：“这些人是亡灵啊……”眼角瞥见疯老头伸手捡起地上发光的枝条，朝那小傻子递过去。

小傻子居然、居然接住了！

“大师兄！！！”染青死命拽着师兄的袖子，脸上的惊恐和刚才被吓跑的小孩没区别，“她她她她她她碰到了！那我们是什么？我们也成了亡灵??”

**村，有进无出。

这句话浮现二人眼前，席有玉执扇的手也微微有点颤抖，嘴里碎碎念叨：“那些在我们之前进虚像镜的修士，是连身体一起进了的……倘若真是虚像，根本不可能承载我们的实体。可倘若不是虚像，那我们的身体呢？！”

师兄妹二人风中凌乱，那边二人却十分和乐。

疯老头在小傻子周围窜来窜去，完全没有刚才红了眼的脆弱模样：“嘿嘿，小泠儿，小泠儿！”小傻子好奇的看着身边的糟老头，摇了摇牵着的木棍，哧哧笑了。

“你们是什么人？”

一姑娘突然从背后出现，打断众人。

她警惕靠过来，朝坎底的小傻子严厉道：“三夭，不要随便搭理陌生人，不记得姐姐的话了？快过来！”

三夭闻言松开了牵着的木棍，朝她跑去。半道忽然停了脚步，转身回头，弯下了腰，是要捡散落各地的枝丫。

姑娘见了眉头又蹙起来，一旁的染青凉凉道：“你妹妹的东西不是我们抢的，衣服也不是我们弄破的。”

“我知。”姑娘低低应了声，跳下坎朝三夭走去，一起捡散落的枝条，席有玉便好奇问：“这些树枝有何用？”

姑娘淡淡道：“新鲜柔软的枝条，剥了皮，可食用。”

染青告状：“怪不得要抢，抢了还打人，那群小孩说什么来着——今天带来了吗……

“恐怕抢了许多回，你妹妹还乖乖给，呆头呆脑……嘶大师兄你敲我干嘛！”

闻言，姑娘拉过三夭，借枝条的光瞧见她身上的伤，叹息一声。

三夭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呆呆低着头，不说话。

姑娘问：“饿吗？”

三夭张嘴：“饿。”

“那为什么还把吃的给他们？”

三夭笑：“我想、想和他们玩。”

原来没傻透底，只是有点呆，染青琢磨，而且不是哑巴，会说话，声音还挺好听，轻泠泠的，还没脱离孩童的稚嫩，像只没爪的猫。

姑娘眼角却红了，又伸手捋了捋三夭蓬乱的头发。

三夭便仰头朝姐姐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柔光照亮了她整张脸，尽管染了灰尘，可那笑容不含一丝杂质，天然纯粹。

看着很好欺负，也很想叫人欺负。

染青撇了眼三夭又撇两眼大师兄：“好久没看到比大师兄你还要……唔怎么说呢？干净？温良……”

席有玉一瞪眼：“感情大师兄在你们眼里就是一小白脸？”折扇二度往师妹脑瓜上一拍。

染青冷哼：“白得不能再白。”

三夭的笑抚顺了姑娘的眉眼，姑娘抓着她的手叮嘱：“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不能站着叫他们打了知道吗？”

三夭还是笑，姑娘叹了口气，“你又知道些什么……”

拢了拢三夭的衣裳，眼角瞥见一开始就盯着他妹妹、仿佛盯着块肉骨头的怪老头，又蹙了眉：“这位老翁？”

“她是我孙孙，小泠儿。”

疯老头嘿嘿一笑，贴着孙孙就不走了。

姑娘这下脸色更加不好了，冷冷道：“我们周家可没有走丢过祖辈，老翁，您怕是认错人了吧。”

“没错没错！她就是俺小孙孙！”疯老头眼睛舍不得移开小傻子，“我走了数千里，找了数千里，才找到我的小泠儿，怎么可能认错！认错别人也不可能认错小泠儿！”

眼底那股疯劲儿叫人害怕，姑娘紧紧拉着三夭，恨不得离这怪老头十万八千里远。

眼睛又放到了身后二人身上，似在责问，你们的人怎么回事？

席有玉连忙一揖：“周娘子，误闯此地实在抱歉，只是这老伯……”

他们也没料到疯老头真能在食魂村里找到个小孙孙，这不是他胡编乱造的么？

天可怜见，他们也摸不着头脑啊。

“我们只是半路相识，老伯确实说过要找他的孙子，只是……”没料到会和您抢妹妹呀！

染青毫不客气：“这老头本来就疯。只是没料到，遇到这傻子后，疯得尤其厉害！”

姑娘见他们二人举止清朗，不像不怀好意之人，又见那老头虽疯癫得厉害，看向三夭的眼神确有心疼，也许……真把小妹当成了走失的孙女。

这才稍稍放下戒心，朝那些人道：“你们跟我走吧。”

又与三夭道：“咱们回家。”

风老头：乖孙孙

三夭：（眨巴布灵布灵的大眼睛）

风老头：笑笑，笑笑

三夭：（老头阿巴阿巴在说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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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疯老头找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