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展厅分为三个部分，常见的乡野景色，城市风光，以及对于美林泉市市民而言相对陌生的其他风景，诸如海港荒原，黑漆漆的工厂区等。

既然要与尼诺相连，特里斯自然先打量起了那些描绘乡村的画作。

好不好看另说，乍一眼看去，竟都十分真实，就算不是记忆中的景色，也能惊呼一句看着眼熟。

“以前觉得坐着画半天这些东西一点意思没有……现在看来，作为搭建梦境的辅助道具简直完美？”

特里斯忍不住凑近细看同时感慨。

自己造梦只能先起一个轮廓再填充，这要是有幅画在旁，什么框架细节，怕是眨眼就完成了。

“对于造梦家而言，详细记录的能力是必需品。”

西塞尔在旁一边认真查看一边若有所思接话，“你很有天赋哦？要不要跟他们进修一番？”

“画画吗？那太难了吧……”

特里斯无奈咕哝。

自己不是没有尝试过对着家乡的风景画上两笔，但费心费神涂抹出的那几幅简笔画，根本没可能用于搭建正常梦境，搭建扭曲怪异的不正常梦境倒是不错，但那有什么意义？拉人进来瞬间就把对方吓醒了。

西塞尔轻轻笑了一声：“怪异的梦境也有用武之地，如果你能把对方控制在你的梦中，那将会是最好的恐吓工具。”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是不是只成功控制过老鼠？更多时候都是进入别人的梦中处理问题……

“有机会试一试，很有趣的。”

西塞尔随口道。

不管是控制有趣还是恐吓有趣都听上去很不妙啊！特里斯不禁暗想，不过好奇心已被勾起，再听这么一说，就好似得到了成功的保证，所以最终，他还是愉快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从茂密的树林到广阔的原野，沿着碎石子小路进入宁静的村镇，那些画都很细致真实，也着实让他感觉到了美，可惜在气息上并无区分，也不知道具体哪一幅是那梦境的参考。

好在从能与尼诺镇周围景色相连接的角度考虑多少有些收获，一位叫卡尔·赫克曼的画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总共记录了三次他的作品，那是一位擅长纯粹的自然美景的画家，他所描绘的春日溪谷，晨曦中的桦树林与橡树林充满了灵气，就算不见一只飞鸟昆虫，也好似能听到它们清脆的鸣叫从中传出。

“感觉他真的很喜欢他所看到的那些自然美景。”

站在其代表作《北部丘陵》前，特里斯不禁猜测，“你说他会是自然神的信徒吗？”

“有可能。”

西塞尔悠闲附和道，“或者曾经是。”

先信奉艺术再信奉自然，或者反之？

特里斯想想又说：“这两者结合的效果意外的好？美丽的风景容易读懂，美丽的风景也能引起人们对那片地区的兴趣，对那个地区的自然神而言，也算一种特别的宣传了。”

“可惜走出去的人，往往不会再回来了。”

西塞尔轻飘飘接话，“一位充满爱意的信徒与数位心怀恐惧的信徒，对神来说，到底谁更重要呢？”

“那当然是充满爱意的更——”

特里斯望着面前半人高的油画正准备回答，肩膀突然被身后走过的谁人撞了一下，力道不重，但还是叫他下意识转过了头。

“你好啊。”

那人竟然没有走开，而是就站在了他扭头目视的前方，并且也没有道歉，而是口气轻快地招呼了一声，同时伸出右手说，“同行？”

同行……？

听到那词的瞬间，特里斯忽感觉背脊寒意刺骨。

是操纵灯架袭击自己的家伙吗？他也是商人？但是谁呢？自己可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他，哪怕在商会——

不好。

不能停下！

更为冷静的一个声音，林恩的声音，交叠着爆发而出，强行打断了条件反射产生的疑惑，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眼熟那人或许也是一种定身的技巧，特里斯赶忙抬起蛇杖，呼出了入梦的咒语。

如同水面被落石惊扰，眼前景色剧烈波动扭曲，他将对方拉入了梦境但又不愿一起待在梦中，因此注意到男子的眼睛稍稍瞪大，好像没再盯着自己，他便赶紧转身，向展馆出口方向跑去。

-

“喂。”

没有主人的梦境本就难以维持，更别提对方已经跑掉了，因此只轻轻一拍，男人就清醒了过来。

“结束咯。”

他转过头，冲拍他肩的人笑说。

他的身后，个头高大的男子不由得困惑地扬了扬眉：“结束……？”

“人在危急关头会拿出自己最擅长也最为强力的技能，确认了这一点，足够了。”男人取出一张方巾擦着手说，“凭我们杀不死他，他的「运气」明显在我们之上，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吧。”

见对方仍犹豫不决，男人收起方巾顺道沉默思考了片刻，又补充，“既然来了……先联络一下那人吧，如果他能顺利解决，就不劳烦教会了。”

-

馆内慢悠悠参观的人不少，因此特里斯没跑两步就被迫放缓了速度，一边道歉一边左躲右闪穿过一人又一人，望见展厅出口就在不远，他谨慎地转头张望，结果发现那人好像没有追来。

展馆内气氛依旧平和，反倒是自己气喘吁吁，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引来了旁人侧目。

特里斯见状赶紧深吸一口气而后吐出，理理前襟撩撩头发，对投来视线的人回报以微笑。

关注的视线很快移开了，但砰砰直跳的心仍未完全平复。

真是太吓人了！

特里斯一边揉着胸口一边继续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一边呼唤西塞尔问，刚那人就是希望灯架砸在我头上的家伙？？

西塞尔口气微妙地哼了一声：“不知道什么目的，看上去终于知难而退了。”

那我现在能安心了……？

特里斯闭了闭眼，再度鼓起腮帮吐出一口气，一边想着赶紧把梦境的事解决了，一边转头看向了画作展示墙。

他的本意是确认自己在哪儿，但一幅被温柔灯光笼罩的油画，恰在这时，端端正正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幅描绘了城市内某条狭窄巷道的画作，邋遢的酒鬼斜靠污水流过的墙边，老鼠大摇大摆地攀上杂乱堆放的木箱，由于夜幕低垂不见星月，因此巷路远端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但这毫无疑问表明，黑暗之中，是有路的。

“……？！”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特里斯忙闭上眼甩了甩头。

“咦？你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

没曾想林恩的声音忽地响起，睁开眼，果然见对方手指夹着那本书册冲自己走了过来。

“你看完其他的了？”

他一边走一边还歪歪脑袋，朝他的身后看了看。

太糟糕了……但也太好了？

特里斯的心砰砰直跳。

“喂……你没事吧。”

见他呆愣在原地没有回应，太阳的神职者即刻眉头一皱，一边继续走近一边抬起空着的那手，似乎打算拍拍他的肩膀。

“……我觉得，就是它了。”

但他的手没能落下，衣领就被突然地拽住了，上半身不自觉地向前一凑，而与此同时，对方也将脸靠近到了他的耳边，刻意压制着某种难耐的情绪那般低声说道，“它就是「入口」。”

“……什么？”

林恩竟没反应过来！

特里斯见状干脆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拉向了背对那幅画的方向，同时解释：“那幅画给我一种强烈的能进入某处的感觉，也许是梦，也许是梦境所在的那片黑暗空间，我说不清楚，总之就是……看上去画中有一条能通行的路，你明白吗？”

“……”

林恩沉默了片刻，反问，“还有别的情报吗？比如你有没有见过类似的道具？”

这可把人问倒了。

特里斯呃了一声，诚实回应：“没了……没见过。”

“……”

林恩依旧皱着眉，脸上神情没有明显变化，他转头认真盯着那副画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叹气道，“真是麻烦。”

“……？”

“美神的力量太强了，这儿的无论什么都成了祂的道具。”

林恩烦躁地揉着书页页脚问，“你能把那副画弄出去吗？或者让它短暂失去神的庇护？”

“……”

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单纯感觉无语，特里斯听罢也沉默了片刻，“你不行吗？”

“我的想法有点违反教会的规定。”

林恩毫不掩饰道，“但你没有来自教会的约束。”

你还在乎教会的规定？啊不对，是你脑子里就没有什么合规的想法吗？！

特里斯又是一阵无语，只得向西塞尔询问该怎么办，能不能请求那位美神暂时撤去庇护，让他们快速检查一下那副画。

“你不会想要和神做交易，你请求一句，祂们便会要求更多。”

西塞尔幽幽叹气道。

难得见他如此消极反应，特里斯愣了愣，心想，那、那怎么办……？

“其实他那个提议就很不错。”

没曾想西塞尔的口气马上又恢复了寻常，“只要将画取下来，笼罩着它的那股力量就会消失，如此精确又稳定的保护，显然是由神奇道具提供的。”

毕竟说是神的庇护，也只在画上观察到了那股力量，纵使布置了神像，整栋展馆也还称不上是通常意义的教堂……

特里斯若有所思。

“我倒也有个提议。”

西塞尔忽说。

“……蛇杖能短暂地干扰那件庇护的道具，然后我要做的，是双手抓着画框，直接将其取下……”

沉默许久后，林恩终于得到了特里斯不情不愿的回答。

“然后我就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

他迅即竖起了大拇指。

“再然后，我会展开一个梦境，将所有人拉入梦中。”

特里斯几乎是哀叹着继续道，“而我们要尽最快速度趁机逃离展馆。”

“嘿，真棒。”

林恩连连点头，“万一被追上我还可以扮演抓你的角色。”

特里斯想大呼就不能反过来吗？？可惜在这场讨论之中，最无足轻重的就是他的意见了。

定好计划以后，林恩先是取出了一副手套戴上，接着环顾四周，寻找人流最稀薄，最不引人关注的时机。

特里斯则尽量靠近画作，将蛇杖夹在胳膊处，露出比小臂稍长的一段，这样在他两手接触画框之前，蛇杖会先触及画作，制造一个替代，使庇护之力不会对他发动攻击。

“就是现在。”

林恩忽低声道，特里斯一听，立即展开了行动。

假若画是贴在墙上的，那取下难度会极大增加，幸好，它不是那样，它只是被两枚墙钉挂着，因此特里斯伸手一握一抬，就将整幅画拆离了墙壁，周围没响起警报，也没有任何人投来视线。

“庇护消失了。”

林恩的反应极快，立刻将打开的书册整本印了上去。

“嘿！”

可他下手那样重，着实把特里斯吓一大跳，他差点没抓住画框！事实上，那副画的确被对方压的朝墙倾斜了一些，所幸依旧没有警报响起。

“快走。”

好在仅用力触碰了一下，林恩就收回书册催促。

“等等！”

特里斯此时反倒有了个奇妙的想法，如果他把画放回去，是不是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了？

“你在干什么？快走！”

林恩竟然已经跑出几步了！

“等等……”

就算他在林恩离开的一刻就开始了将画挂回的行动，可令人无法理解的，就算他将拿下的动作原模原样倒回，也始终找不到挂上的位置。

并非是墙上没有了钉子画后没有了挂钩，只是单纯的，无论如何都没法将两者对上！

“……该死！”

特里斯急的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喂！你在做什么？！”

一瞬之间，有人怒吼着接话。

表面上是因为那一声，但大概也是因为到了时间，工作人员喊了起来，观众们看了过来，手中油画的背面突然涌出了许多半透明的绸带，一部分跨过画面尝试连接彼此，另一部分，则柔软地卷曲着，尝试顺着特里斯的手攀上他的胳膊。

糟糕了……！

特里斯见状，也只得赶紧丢下那幅油画，反手拔出蛇杖，一边狂奔一边在心中呼唤梦的庇护。

早已跑到出口外的林恩，清楚地看到了展厅内景象突然变得昏暗模糊，像是本就不多的灯突然坏了几盏，为避免火灾而设置的保障喷出了水雾。

然而还没等到他认真多瞧上两眼，那怪异的现象就消失了，只有年轻的伙伴在自己面前动作夸张地弯着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

搞什么……他下意识皱眉疑惑：“你在做什么？”

“……你没开玩笑吧。”

青年立即抬头，却是冲他惊讶瞪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