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属南方庸洲,于大燕国腹里沿江一带,距流放的西北之地启洲最近的盐城都足足横跨一千五百多里。
若是光靠徒步至少得走上两个多月,且越往西北方向空气便越发干冷,这一路波折,又饱受饥渴。
等到即将入盐城之时,原先带路的官吏已只独剩一个,而原先近三十余人的队伍也减去了近半的数目。
一路走来,姜舒早将头上手上像样的饰品抵掉换了吃食,可所有人的吃食都不富足,即使在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只能在见钱眼开之人手上碰碰运气。
姜舒幼年本体质于姊妹而言稍弱,从前隔日,隔周,隔月,都有相应的补药往府中送。
此番经气候不适连夜波折,她早已瘦的不成模样,白皙精致的小脸蜡黄的脱了相,在穿上那早已磨的破烂的布衣,已丝毫不见从前大家闺秀的影子了。
“再走不到五十里便要入盐城了,今夜想来大家都累了,就在这儿将就将就,”走在队伍后头的官吏拾手抹了把脸,望着前头仍旧一望无际,只偶尔出现三两翠色的黄土扯着嗓子碱道。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已经破了三次音,接着就一屁股坐在石头后,闭起了眼。
叹了口气,姜舒感到脸颊同喉咙如同着了火般,她下意识舔了下唇,便尝到了铁锈味。可囊袋里的水还得留着明后日喝,她找了个离旁人不近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刚坐下没多久,就见队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朝她这儿晃晃悠悠走来。
这个小男孩在一路上没有少偷姜舒的东西,姜舒对他就没好印象,看他靠近,姜舒整眉瞪着他,却见他脸色惨白,不似往日。
“你怎么了?”
“水借我喝点儿,”男孩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了。
姜舒从版间取下水囊,晃了晃,已经只剩不到一半了。可她终究是不忍心,颤抖着手将水囊递了过去。结果那男孩一饮而尽,扔到地上跑了,边跑还边骂她傻。
地上的水囊中还不断的滴落着水珠,一触碰到黄土,便消失殆尽了。姜舒迟钝的捡起水囊,忽然间感觉风大了起来。
她望向远处,却发现接连不断的尘土裹挟着风朝着她吹来,说是吹倒不如说是倾泻在她的身上。使姜舒站都站不稳。
“沙尘暴要来了!”她听见有人在喊,那声音含糊不清,被狂风吹的四分五散。
天色似是瞬间拉起了黄色的帐幔,顷刻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闻到尘土刺鼻的气息。
姜舒趴在地上,不敢站起,她想挣扎可沙尘暴轻易的在转瞬间便将她甩至天上,又重重的落下,她感到浑身的骨头似是碎裂开来了,蜷缩在地上疼的不知所措。
只听远处传来阵阵马蹄,随即便是一道沉稳有力却能听出还尚是年轻的声音响起,如一根救命稻草,另姜舒咬紧牙关逼着自己神志清醒。
“圣上有旨,另我遣送流放西北者,大家在原地莫要惊慌,我们会安全护送大家进城。”
风沙依旧席卷着大地,姜舒感到吃了一嘴的尘土,呛的她剧烈的咳嗽,她用尽全力大喊:
“大人,救救我!”
因四面皆是呼救声,她本以为无望,还想着再试试,便看到风沙中隐约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于眼前,姜舒不曾看清他的眉眼,却被他一把捞入怀中,感受到了他有力的心跳。
她被抱上马,迎着狂风在看不清方向的黄沙中感受着马的奔驰,她许久未曾如此放松过了,姜舒感到心中有一丝暖意。
“谢谢……大人。”
但碍于她伤到了骨头,在还未进城之时,便晕厥了过去。
云皋暮感到身前的人许久没有动静,微微蹙眉,加快了马速,很快他们周遭的风变小了,黄沙弥漫的环境也渐渐变得清晰,他的手下将全部流犯包括官吏安全救下,紧跟在后。
约莫不到一个时辰,盐城的城门便出现在了视野中,云皋暮这时才拉紧缰绳放慢了速度,垂眸去打量怀中的少女。
因过于瘦弱,导致下巴有些尖,皮肤白中透黄也昭示着营养不良,唇部干裂出几条血痕,少女的眼睫又长又密,墨色的碎发凌乱的垂于额前。她衣服破烂,却又显出一种贵气,另云皋暮有些讶异,猜想着这少女怕是身份不简单。
这一猜,他便又想到前几日母亲寄来的信件,家长里短中又参杂着些许京城内的朝政纷争,貌似姜尚书被指控贪污,下了昭狱。其家中无一男儿,所以女眷都被发配至了教坊司,但却说那嫡长女却被流放西北。
说来拿姜家嫡女也与他颇有渊源,虽不曾谋面,却也在儿时便有婚约,似乎也是近日才解除的。
云皋暮自小生活在边疆,却也对京中之事有所耳闻,传闻那姜家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也娇媚艳丽。他再看看靠着他晕厥过去的这位瘦的脱了相的少女,心中有种异样的道不明的情绪。
他快马加持进了城,回府后便命人将姜舒安置在偏院厢房,找大夫来治疗。后直至姜舒醒来的这三日中他只来过两次,问了病情便匆匆离去了。
云皋暮平日里多半都在启洲来回奔走,并无定所之处,可盐城一带近日缺水严重,多处井口干枯,盐城中百姓渴的不行却又没有独立水井者连驴尿马尿都一饮而下。盐城主见此情形一封信飞鸽传来,云皋暮便带着十几位精兵快马加鞭的来到了盐城。
盐城主性子热,当即早早准备好了一处府邸供云皋暮等人住下,在与他们从长计议。但云皋暮自小只学武艺,文书虽也通,却未曾了解水利方面的知识,在城内百姓家中奔走了几天,看了十几处干枯的水井,依旧没有头绪。
短短几日形势愈发紧迫,今早就连盐城主家的水井也有了干枯之势,若再无法子怕是要请奏陛下派遣朝中治水有方之士前来支援了。
待姜舒醒来之时,已是后日清晨,她在一间虽小却洁净的殿内,榻上格外暖和,传来淡淡的药香。她侧过身去想往外看,却被腰间强烈的刺痛控制,虚弱的躺回了原位。
“小姐醒了?”
她看到一个坐在窗边刺绣的脸色黝黑的少女跑了过来,眼中满是惊喜,用有些鼻音的腔调道。
听到“小姐”二字,姜舒心中猛的一颤,好像又回到了几月前自己还有娘亲和爹爹庇护,还是京中贵女,姜尚书之女的时候。
可惜现在,她听到这二字只觉得莫大的讽刺,,便不自觉放冷了语气,淡淡回答:
“叫我姜姑娘便成。”
那少女闻言一噎,脸霎时间便憋红了,着急忙慌却又不知所措,最后点了点头,快要哭了。
见眼前的少女如此这般,姜舒有有些内疚自己语气为何如此冲,自己的遭遇分明与她毫无瓜葛。便轻咳一声随口问:
“这是哪儿,姑娘名字?”
“这儿是云公子的府邸偏院,姜姑娘跟着大伙儿叫我小小便是。”
姜舒很想见见当时将自己救下之人,想开口问问是否是她口中所说的云公子,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等她细细思索,厢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小小指着门外温声解释:“是公子来了。”
她扭头朝门外望去,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那双眼眸的瞳孔颜色并非墨色,而似初春之时湖泊泛起的碧波,水光淋漓却深如崖渊。他手握腰间佩剑来回把玩,灵巧的几步靠近来到了塌边。
姜舒没有一直看他,她还记着母亲从小的教诲,女子切莫一直盯着他人看。但这匆忙一瞥,她便觉得越发奇怪,这公子看来也才刚过束发之年,怎的能替圣上办起事儿来了?而且他姓云,莫非……
“姑娘身子可还好?”云皋暮勾唇冲她一笑,低头细细打量她,那眼神肆意狂妄,姜舒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不觉感到脸上发烫。
姜舒并未再看他,而是耷拉着眼帘轻声道“多谢公子搭救,我好多了。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她顿了顿又补充:“尊姓大名。”
半晌,厢房内静的出奇,姜舒握紧了拳头,指尖因太过用力而陷入了掌心,她抿唇等待。
终于听到了一声嗤笑,她以为云皋暮再笑她处于此种境地还有闲心思问这问那,便想说算了。但云皋暮却抢先一步开了口,他语气同那日在城外之时截然不同,有些吊儿郎当:
“我本也想问问姑娘,没曾想姑娘竟先问出了口,真是想我所想。要不,姑娘先说?”
姜舒本不想说自己的名字,毕竟她父亲锒铛入狱,她被贬流放。但想到他既是接到了朝廷指示,遣送西北流放者,那肯定是知道有谁,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便温声道:
“姓姜,单字……舒。”
她此话一出便有些忐忑,但云皋暮并未有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挑眉轻声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随即又用极轻的似是在喃喃自语的气声道:
“原来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姜舒感觉自己面红耳赤,她朝小小的方向望去,结果那少女也是一脸惊呆的模样,姜舒的一颗心提了又提,最后只颤声哀求:
“小小,你先出去。”
等到小小捂着嘴出去后,姜舒才松了口气,结果便看到眼前的这人又在用那种毫无顾忌的眼神含笑盯着她,和个没事儿人一样一本正经的开了口:
“姓云,飞云冉冉蘅皋暮的最后二字便是我的名。”
二人都心知肚明,也都事先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姜舒也不知回些什么了,只得也点点头。
屋外又起了风,却不似江南一带那般柔和,姜舒忽想起了曾经读到过飞云冉冉蘅皋暮的后半段。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终究还是不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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