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这节体育课下课,来还器材的学生终于通知老师,把关在器材室的俩人放了出去。
因为这节课是下午第三节课,下一节是英语课,老闫这两天又外出培训,不在学校,陈与眠忍着头疼回到教室,麻溜地向王慧告了假,拿上假条就往学校外走。
江枫跟着他走出教室,“你回家吗?”
陈与眠:“嗯。”
“还好吗?”
“好。”
“头痛好了?”
陈与眠没搭腔。
江枫:“你自己走路可以吗?”
陈与眠忍着的怒火终于没压下去,转过身,死死盯住江枫那双漂亮的过分的眼睛,下颌线紧绷,攥着书包带子的指甲掐进柔软的布料中。他一字一顿,疾言厉色道:“江枫,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你对象。我麻烦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少管我!”
江枫挑眉:“但是我们接吻了,不是吗?”
俩人正站在距离高三(1)班教室不远的连廊下,遍布学校的高清摄像头在檐下反射出一道白光,乍然而过的一阵秋风吹起地上铺盖的一层落叶,哗啦啦作响。
江枫的声音不轻不重,随风飘散,足以让每一个过路的人听清。
......有一瞬间,陈与眠想冲上去薅住江枫的头发把他这张完美无瑕的脸按到地里去。
他生生按下狂跳的心脏,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没看见人影,稍稍松口气,继而重新将视线放到江枫云淡风轻、没事儿人一样的脸上,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不叫接吻,那叫强吻。”
江枫问:“你不愿意吗?”
“......”
江枫又说:“我以为你愿意。”
“......”
江枫:“那你问我有没有接过吻?”
“我随便问的。”陈与眠避开他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高三(1)班门口的那丛含笑花上。细白的花朵多数已经凋谢,如茵的绿草坪上还零落了几点白玉般的花瓣。
一整个夏天都萦绕着高三(1)班的那股子馥郁芬芳,已然消散。
“噢,我以为你在邀请我。”江枫说。
“......没有。”
江枫又思忖道,“懂了,我以为你向我发出要约,其实你的话,是要约邀请?”
“......都不是,”他看起来疲倦又冷漠,和江枫面对面站着,微微仰起头,很薄的唇轻慢地吐出几个字,“江枫,我和你没有任何超出普通同学的情分。”
“......”
“听清楚了吗,江枫。”
“......很清楚,”江枫说,“但是我不懂。”
陈与眠眉眼间的倦怠之色愈重,随着暮霭沉沉的天色一般,一点点压下来,不多时的光景,已然乌云密布。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欲走,身后飘过来江枫的笑声,飘散在风中的笑声,似乎没有一点情绪的重量,他用一笔带过般的轻巧语气说:“没问题,同桌......噢不是。”
“陈与眠同学。”
“陈同学。”
雨落下来。
渐密的雨丝像短促的线,密密麻麻地夹杂在风中。
陈与眠冒着小雨往外跑。
江枫停在原地。
过路人看起来,冒雨奔跑的那位似乎更狼狈,近乎于一种逃窜;而被留在原地的那位,两手空空,畏葸不前——他向着陈与眠奔跑的方向不受控制地跟了几步,最终还是放缓了脚步,安静地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稍有不平的路面已积蓄起一汪又一汪的水洼,排水口处甚至形成湍流。
陈与眠赶到家时,浑身已然湿透了。他白费力气地抖了抖完全湿透的衣袖和裤脚,站在家门口,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水顺着他的手腕和下颌滴滴答答地向下流。
在他要将钥匙插进锁孔的前一秒,屋里传出张婉和一个男人谈笑的声音。
陈与眠捏着钥匙的手顿住了。
低矮狭长的楼道里分外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小孩儿的追逐打闹声,消散在风中。
袖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
陈与眠垂下手,站在家门口。
他听见张婉说:“今天做了蒜苔炒肉,还有个红烧鲫鱼,尝尝看行不行。”
男人说:“嗨,辛苦辛苦啊,明儿我下厨,尝尝我的手艺!”
他隐约分辨出来,是对门儿林叔的声音。
他听见林叔说:“两个人,还做这么些菜,吃不掉啊!”
张婉笑道:“吃不完等等端家去!小眠不吃鱼,今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小眠这孩子真不错,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儿!”
“哎,他是看着乖,性子跟他爸一样犟!”
“......这年级的小孩儿,难免的!都那样!”林江平说,“......我们俩这事儿,还是......”
“瞒着吧先,”张婉说,“等他念完高中的,现在这个阶段,少让他分点心!”
“我想也是,高三的小孩儿,念书念得苦......”
“......”
再往下陈与眠没怎么听清,他思量了会儿,还是没有开门进去,下楼走出了单元门。
门外好大的雨,抬头天灰地暗,厚重的云层沉沉积压在空中,将坠未坠,千万条雨丝呈放射状扑在他仰起的脸上。
手机铃声响起。
陈与眠站在楼道门下,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陈与眠按下接听键:“喂,哪位?”
“你人在哪儿?”
是江枫的声音。
“......”陈与眠已经懒得追究江枫从哪儿弄来的手机号,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有事吗?”
“我请假出来了,你人在哪儿?”
“我回家了。”
“嗯?”江枫那边似乎也冒着雨在走,声音模糊不清,“我不信。”
“......”
“在哪儿呢?嗯?”江枫又问了一遍,仍然没有得到回应,倒是一点都不气恼,仍然轻快平和地问,“我去找你。”
“在家。”陈与眠最后抬头望了一眼云雾重重的天空,小跑着冲进了雨幕中。
“嗯?你步数一直在增加,”江枫说,“在室外?雨声很大。”
“......”陈与眠冰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我在家。”
他挂断了电话,向小区外跑去,虽然已经全身湿透,他还是尽量从树荫下过,似乎能少淋点儿雨。
雨雾蒙蒙,踏在路上的每一脚,都激起一朵碎裂的水花。雨水在脸上汇聚成流,淌得他睁不开眼。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流不尽的雨水,视线糊成一片。
“这就是你说的在家?”
陈与眠没来得及看清,迎面撞上来人。劈头盖脸落下的雨静止,他下意识想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却被单手揽住肩膀摁进怀里。
“......江枫......”陈与眠费力地挣扎,校服外套湿透的里衬粘连皮肤,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窒息感顺着浑身的感官末梢攀爬,这种感受并好不过。
“放开!”陈与眠几乎失控地喊叫。
江枫虽然比陈与眠高了半个头,但单手撑伞,也很难控制住他,被推开之后踉跄着退后两步。
陈与眠退到了伞外,漫天大雨砸下,他仰面朝天望了一眼,冰凉凉的雨水冲刷走粘腻感,重新流动起来,他感觉灵魂都舒爽了些。
他迅速冷静下来,连声音都冰冷冷的:“有事吗?”
江枫说:“不放心,来看看。”
“不放心什么?”
“认识你这么久,今天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我应该经常发脾气吗?”
“嗯哼,生病了,”江枫说,“你有这个权利。”
“......发脾气的权利?还是伤害他人的权利?谁告诉你的?”
秋天的雨,刚落在皮肤上的时候并不使人觉得凉,不多时,冰冷冷的感觉便会顺着毛孔直往血肉里钻,陈与眠觉得浑身上下都发冷,但掐进掌心的指甲,始终热乎乎的。
他眯着眼睛,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前额的刘海也胡乱地粘在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在雨水的遮掩下,望进江枫的瞳仁,“谁告诉你的?病人就有权伤害别人吗?自身承受的痛苦只因为别人不能感知到,就要同样地加诸到别人身上吗?”
江枫抬手,眉目间流露出和这个秋季的冷雨不一样的温柔柔的气质,拨开陈与眠前额的刘海,他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只是在看流经他的鼻梁和下颌的那滴雨。
江枫说:“对别人,我不知道。对我,你有这个权利。你大可以冲我发脾气,可以推开我,伤害我,这些都没问题。因为我知道,生病很痛苦,焦虑而无法自控很痛苦,一直做错题目很痛苦,承受你不想承受的期望也很痛苦。我完全知道——精神上的痛苦因为无法外显而不能被理解,甚至于遭受污蔑和非议,反过来又加剧痛苦。而这些,我不能帮你分担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
江枫说:“你大可以冲我发泄——你对于我的权利,是我赋予你的。”
“......”
远处,有两个穿着雨衣在追逐玩闹的小孩儿跑过。
穿着绿色小青蛙雨衣的男孩儿问:“姐姐,那边两个人好傻呀!为什么那个高个子的哥哥要给另一个哥哥撑伞,自己却淋雨呢?他们为什么不一起撑伞呢?明明那把伞好大哇!”
穿粉色小兔雨衣的女孩儿想了想,说:“可能因为他们在吵架。”
“就像我跟你吵架一样吗?”
“对的,”姐姐郑重地点点头说,“如果我跟你吵架了,虽然你不想跟我一块儿撑伞,我也要给你撑伞的,因为淋雨会感冒的,会生病,要打针。”
“喔!那我也要给姐姐撑伞!我不想姐姐痛!因为我喜欢姐姐!”
欢快的笑声和雨声合奏,顺着秋风的旋律,飘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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