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在江枫说完那番话的三五分钟的时间里,陈与眠的大脑都是完全的空白。他迷迷蒙蒙地看见天上的雨飘下来,雨中的孩童身影像两只花蝴蝶一样远去,雨衣绚烂的色彩交织成一片雾。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江枫,两人均是满面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淌着。

江枫并不看他,单手撑着伞,拉起他垂落身侧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前走。

出乎意料的,陈与眠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反倒是这么多天以来难得的顺从,任由他握着手腕,垂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江枫带着眼前这位异常温驯的同桌回了家。

陈与眠好似还活在刚才的梦里,他站在玄关处,身上的衣物连同不算短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不多会儿,灰白色的大理石瓷砖上就积蓄起了一滩水洼。

江枫从卫生间取了毛巾走出来,就看见他垂着眼,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积水出神。

多日连绵不断的雨水天气,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连家里的瓷砖和桌面,都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陈与眠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玄关处,青白的手腕垂向地面,雨水如同静脉般流经他的手背,顺着指尖不断滴落。

他明明站在不下雨的屋檐下,却看起来像站在大雨中。

江枫用干燥的毛巾包裹住他的头发,“去冲个澡?”

陈与眠抬了抬手指,没抬头。

“我帮你洗?”

“......”

这句话说完,他总算有了点反应,迟缓地摇摇头,抬手接过江枫手中的毛巾。

“衣服给你放在卫生间了。”江枫说。

因为宿海的这处住所是为了江枫念书买的,所以建筑面积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只有120平,两室一厅一卫的格局,陈与眠占用了卫生间洗澡,江枫只能暂时找了块毛巾擦着身上的雨水,顺手打开了家里的空调。

徐徐的暖气从吊顶上方的空调出风口处吹出,窗外的雨声渐渐稀落。

“洗好了?”

江枫抬眼,看见陈与眠站在过道处,手里紧攥着自己刚刚递给他的那块毛巾。

陈与眠点头,上下唇瓣微微分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并没有出声。

于是江枫并不急于说话,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你去洗。”

“嗯哼,”江枫步履轻快地走到陈与眠身边,顺手接过他手中的毛巾,兜头兜脑地盖住陈与眠的一头湿发,毫无章法地一顿揉搓,笑道,“我很快,你先坐下等会,我给你吹头。”

陈与眠没出声,行动上倒是挺配合,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

江枫洗完澡出来,看见他还坐在刚刚的位置上,只不过换了个姿势,歪着脑袋枕在胳膊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空调源源不断地输送暖风,下雨的秋天里,对于江枫来说打暖气还为时尚早。

陈与眠看起来,倒是颇为惬适。

江枫动作放到最轻,拉开了旁边的那把餐椅坐下,难得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这张脸——冷雨冲刷过后显得过于素净的脸,脸色苍白,唇色也很淡,睫毛倒是浓而长,扑朔的蝴蝶般震颤。

江枫抬手,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以确认他没有在发烧。

陈与眠睁开眼,支棱起脑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江枫还没来得及缩回的手。

他冲江枫笑了笑,目光如炬,流露出一种和脸上惨白的颜色全然不同的凌厉,“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是单身吗?”

“......”

江枫收回手,直视他的眼睛,也笑起来:“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单身,应该取决于你。”

“......”

所以,江枫的意思是,如果他陈与眠愿意,他也可以和现任女友分手,恢复单身,继而和他来发展关系?

“江枫,”陈与眠盯住江枫黑而圆润的瞳仁,看着他细长的眼尾处情意流转,一字一顿地说:“你他妈的。”

“......”

“你女朋友知道你做的事吗?”

江枫被陈与眠劈头盖脸的一句脏话骂得不明所以,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嗯?什么女朋友?我喜欢你啊,你不是我男朋友吗?”

“谁告诉你我是你男朋友的?!”

“......”江枫挑眉,想起了什么似的,“噢对,不是你,是另一位。”

——眼前的“陈与眠”不是他的男朋友,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陈与眠”才是他的男朋友。

“所以,你女朋友知道你做的事吗?”

“嗯?女朋友?”江枫向面前这位“陈与眠”投去探寻的目光,思量片刻,斟酌着用词问,“呃......他......就是我的对象,心理认知性别......是女性?”

“?”陈与眠暴躁地抓了把头发,“什么?我怎么知道?”继而又冷冷道:“应该是吧,不然难道她觉得自己是男性?”

“......”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好一阵鸡同鸭讲过后,陈与眠目前得知的情况是:江枫,纯渣男,连女朋友是男是女似乎也不太搞得清楚,并且喜新厌旧有极大意愿脚踏两条船。

而江枫,好一通分析过后,得到的结论是——可以确定陈与眠有人格分裂的病症,其中一个人格似乎对他有很大敌意,而另一个人格正在和他谈恋爱——并且这个“陈与眠”,心理性别认知可能为女性。

*

这个秋雨天更晚一些的时候,江枫开车将陈与眠送回了家。

烘干机持续工作了几小时才沥尽了衣物中饱含的水分,干燥舒爽地接触着皮肤,车窗外面是

淅淅沥沥的秋雨,以至于陈与眠推开车门、走入雨中的时候,心里头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子烦闷的情绪。

江枫说:“明天见,同桌。”

陈与眠没答应,踏着雨水和月色走进楼道,留下来的始终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并没有回头。

“回来了啊?”张婉从沙发上起身,“外头下雨,带伞了没啊?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

“嗯带了,”陈与眠不动声色将从江枫手上顺来的伞搁在门口的角落里,“雨也下得不大。”

他回到房间,做了会儿书桌上搁着的卷子,等到张婉睡下了,才从书包里翻出了湿得一塌糊涂的作业,在桌上摊开,又从书包隔层里掏出了助听器戴上。

上次完成任务之后系统发送的视频,陈与眠还没有看。

他想等到足够高兴或者足够难过的时候再看的。

他打开手机的邮箱,手指滑动屏幕向下翻,找到了那串熟悉的邮箱后缀,点开,老陈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眠眠啊,你好呀!又见面了!好久不见,想我没有?”

视频中的老陈穿着和第一段的视频中同样的那套西装,打着同样的领带,别着同样花哨的那枚领针,他身后,仍然是那满窗金色的秋意,风声呼啸中,哗啦啦地飘落一地萧瑟。

很明显,这段视频是和第一段同时拍摄的,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好久不见——他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抓住日月轮转间时光的流逝,好让陪伴,能拉得更长一些。

“好多天不见,有没有长高?”

陈与眠点点头。

转瞬已经是2019年的秋天了,再过十来天,等到深秋时节,这宿海的银杏又要开始落叶了。季节更替岁月轮转,五年前的秋和今日的秋,在漫天飞舞的金色叶片中交叠。

“算起来,那个时候的你,应该已经要高考了吧?”

陈与眠又点点头。

“......不过我不担心,你成绩一向很好,肯定没问题的。别紧张眠眠!

“再者来说,学习对于你来说,应该是终身的事务,也不必局限于一年,一场考试,一个科目......往前走,你会有更多要学的东西。

“不过我想,对于眠眠来说,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的哈哈......”

病人的笑声嘶哑干涩,犹如冬日街头的一台破音箱,连同着胸腔的共振一道隆隆作响。

“给你留这些话,其实......唉,本来我不担心,我知道你足够乐观、勇敢、自信,看着你长到了十四岁,陪着你从幼儿园一直念到初中,学习,交朋友......无论哪方面,包括跟同学打架哈哈哈......你都是同龄人中做的最好的那个孩子。但是......爸爸生病以来的短短半年时间,眠眠,爸爸看见你变了很多,变得坚强有余,韧性不足......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吗?

“爸爸经历的人生困苦,都成倍的加之于你和妈妈身上,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这世界太大了,从悬崖深谷到万仞高峰,你的一生要走过无数跌宕起伏的年景,和痛苦作斗争是对的,但是和痛苦和解,从来不是懦弱的行为。有时候我看着你坐在病床前,你小小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窗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爸爸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陈与眠说,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他也不是很痛,他希望自己能更痛一点,以纾解在父亲病痛面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爸爸看你,好像一块坚硬的磐石,那些困苦击打在你身上,你沉默地接受,看起来它们伤害不了你分毫。但是眠眠啊,你有没有看见,再坚硬的石头,外壳只要出现一丝丝裂缝,不断向内延展,经年累月,分崩离析。

“爸爸更希望你,能将痛苦内化,然后与之和解,然后更多地往前走,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视频在陈父再一次爆发的剧烈咳嗽声中戛然而止。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和雨水交织,黑夜厚重,如一片深海,盏盏路灯孤寂,指引迷途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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