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污秽

月光碎在溪面,像谁打翻了一匣银屑。余文的背脊还贴着树皮,冷意顺着骨缝往上爬,可呼吸却在看见那只渡鸦时骤然凝住。

它太大了,翅膀展开几乎横过一人高,每根羽毛都黑得发沉,边缘泛着极淡的银线,在月下折射出墨蓝的金属光,仿佛披了层浸过夜露的甲胄。

两米外,它悬在半空,翅膀缓缓扇动,带起的风裹着松针的苦味、露水的湿气,还有野菊残留的清香。它的瞳是金红的,深得像快燃尽的炭火,里面翻涌着警惕、愤怒,还有一丝迟疑——像是在问:你和他们不一样?

余文能感觉到,它的爪微微蜷着,趾尖泛青,却没有扑来。还在等什么?

当那双眼睛落到他掌心的安魂晶上时,瞳孔猛地一缩,翅膀扇动慢了半拍,喉咙里的“咕噜”声也低了几分,不再只是警告,竟掺进一点颤音,近乎好奇。

“别紧张。”余文压住呼吸,指尖因紧握晶石而发麻,汗湿了纹路,“我没带武器,也不会伤你,更不会伤星瞳。”

他把“星瞳”两个字说得轻又缓。渡鸦身体一僵,金红瞳孔里掠过一丝波动——它认得这个名字,也在乎。

余文继续:“白天在李家,我看到她手臂上的伤。赵四骂她的时候,你在老槐树上,对吧?我知道你在护她,用你的法子。”

渡鸦翅膀扇得更慢了,“咕噜”变成了细碎的“啾鸣”,像在回应。它歪头盯着安魂晶,那团白光似乎让它安心了些,眼底的怒意褪去,露出藏得很深的疲惫。

就在这时,余文注意到它右翼有几处破损,皮肉微露,边缘泛着灼痕般的暗色。

“你受伤了。”他声音软下来,下意识往前半步。

渡鸦立刻后退一米,翅膀绷紧,警觉重燃。

他停住,摊开另一只手:“没恶意。这晶石能疗伤,稳住气息。”

渡鸦盯着他的手,又看晶石,久久不动。就在爪尖微松、似要靠近时——

“下来。”

一道声音从溪对岸切进来,冷得像冰刃划破寂静。

余文心头一跳,转头望去。

阴影里,烛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黑袍垂入溪水,溅起的水珠在月光下如碎钻。他未动分毫,却让整片空气都冻住了。

金色瞳孔在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微缩的太阳,死死锁住空中的渡鸦。

没有多余动作,没有言语,只有压迫感如山倾。

渡鸦炸羽,墨蓝翅膀绷直,金红瞳孔瞬间被恐惧填满。一声尖啸撕裂夜空——不是警告,是天敌面前的本能哀鸣,带着绝望的震颤。

余文甚至没看清它如何动作,只觉黑影一闪,渡鸦已调头扎进密林,卷起落叶狂舞,转瞬消失。唯有几片羽毛飘落溪面,随水流远去。

“呼——”余文长舒一口气,冷汗早已浸透衬衫,贴在背上冰凉。他看向对岸,苦笑:“你这一嗓子,把我攒的信任全吓没了。”

烛踩着鹅卵石走来,脚步轻如羽落,不惊半滴水花。他在余文面前站定,目光仍追着渡鸦消失的方向,金瞳光芒渐敛,恢复平日的漠然。

“他太躁了。”

指尖轻触余文掌心的安魂晶,晶石白光微颤:“再聊下去,他会失控。”

“恐惧就能让他冷静?”余文收起晶石,指尖尚存温意,“我看他差点吓破胆,下次见我,怕是要直接扑上来。”

“不会。”烛语气笃定,弯腰拾起一片落地的羽毛,边缘银线在月下闪了闪,“他记住了你。他需要时间消化恐惧。”

他将羽毛递来:“右翼伤得重。村里有人在针对他,逼他失控。”

余文接过,指腹抚过破损羽根,感受到内里微弱的妖气波动。忽然想起白天在李家——王翠花口袋里除了玻璃珠,还有个小布包,当时没看清。现在想来,那里面装的,很可能是引污秽的东西。

“是王建国他们?用污秽对付渡鸦?”

“不止。”烛转身朝山洞走去,影子被月光拉长,“他们以恐惧为食,星瞳是‘容器’。”

“容器?”

余文心口一沉。想起星瞳那双总含恐惧的眼睛,想起她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淤痕。

“你是说,他们在故意折磨她,用她的恐惧喂养污秽?”

烛点头,顺手将一块鹅卵石扔进溪水。石头上的黑纹遇水即散,却在水面留下一层油膜般的痕迹。

“污秽喜惧。”

四个字,如雷贯耳。

余文脑中骤然清明——

清晨雾未散,几个扛锄头的村民围着星瞳哄笑。灰布衫男人故意伸脚绊她扫帚,看她踉跄,众人哄然大笑。

更刺目的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被母亲推上前,手里湿泥“啪”地甩在星瞳衣角。星瞳僵住,不敢擦,只把扫帚攥得更紧。那母亲还在笑:“跟你说过离灾星远点,沾了晦气,回家得熏艾草!”

余文喉结滚动,腕表光屏悄然展开,两组数据浮现眼前。

一组是星瞳近一个月的“恐惧反应记录”:每日触发时间、地点、人物。几乎覆盖全村成年男性,甚至三位老人会在她路过时咳嗽,说“又要刮阴风了”。

另一组是落霞坳“异常指标”:老槐树周边作物产量高出30%,果实却带苦味;王建国家菜地更反常——十月仍长鲜黄瓜,叶片泛着淡淡黑气。

“他们不是旁观。”余文声音极轻,“是参与。每个村民每周至少主动触发一次她的恐惧,像……完成任务。”指尖划过光屏,调出健康数据。

村中60岁以上老人,80%血压偏低,却少病痛,与医疗条件严重不符。这些异常区域,与污秽能量分布完全重合。

烛刚检查完溪边泥土,指尖沾着发黑草叶,闻言只抬眼:

“好处。”

一个词,利落如刀,精准剖开迷雾。

余文立刻调出王建国轨迹——

每月初一、十五,他独自去老槐树下“浇水”。此后两天,污秽波动增强;紧接着,他行程中必多一笔“邻村收购”,价格高出20%。

“作物是诱饵。”余文迅速串联线索,光屏碎片拼成逻辑链,“他用污秽催生作物,让村民尝甜头。比如他家十月黄瓜,高产诱人。村民为保住这点‘好’,甘愿配合折磨星瞳,制造恐惧喂养污秽。”

他顿了顿,调出另一份资料。

去年,张老栓因拒帮盯梢星瞳,玉米地一夜枯死。后来他去李家骂了星瞳一顿,地里竟又活了几株。

“不是利诱,是威胁。”余文眼神冷下,“他用污秽控人,用产量绑人,造了个‘恶的循环’。村民既是受益者,也是囚徒,最终成了共犯。”

为验证推测,余文放大昨日航拍图——趁午睡所摄。

画面中,老槐树下泥土色深,草疯长却无花,虫类绕行;王建国家墙根埋着几块黑石,正是李家窗台见过的“伴生石”;最关键的是,村支书办公室后窗正对老槐树,窗台摆着铜盆,水泛黑气,明显用于收集污秽。

“他在驯化污秽。”余文指尖停在铜盆上,“一部分催生作物,稳人心;一部分惩异己,固权力;还可能……给自己增益。”

他想起昨日见王建国——五十多岁,身板硬朗,握手力道胜过青年,眼底偶现黑气,正是污秽残留。

“污秽噬惧,亦可反哺。他用别人的恐惧,换自己的强健与掌控。”

烛已走到溪边大石旁,指尖凝出一丝淡金能量,轻点石面。黑纹浮现,如血管蔓延,最终指向老槐树。

“通往王建国办公室。”他语简,却印证余文推断,“他在引导污秽。”

余文补上最后一环:“所以星瞳不能死,也不能逃。她是‘恐惧源’,是饲料。王建国要她持续输出恐惧。村民也懂,所以‘控制’折磨程度——只让她怕,不让她崩。像养一头产奶的牛。”

他想起细节:星瞳衣服虽旧但干净,饭给够却不饱,防她反抗;村民骂她捉弄她,却从不真下重手——精准“饲养”,确保恐惧源不灭。

“甚至渡鸦的诅咒,也被利用。”余文忽然想到,调出赵四被诅前后数据。赵四受伤后,配合折磨星瞳的人多了15%——他们怕被诅,更不敢反王建国。

“王建国不阻诅咒,反而用它强化恐惧。让村民觉得,唯跟随他才能‘避祸’,实则捆得更牢。”

烛转头,金瞳罕见波动,似在认可。

他从背包取出一块黑石——老槐树附近所拾,递给余文:“伴生石。王建国埋于各家墙角,用以监视。”

余文接过,指尖即感微弱能量波动,与腕表记录一致。

王建国借此监控村民是否配合,随时以污秽“惩罚”:作物枯萎,家人多病。

这就是为何整个落霞坳沉默如铁,无人敢言。

“现在问题是,污秽源头在哪?”余文切换光屏至老槐树三维模型,标出数个异常点,“能量流显示,源头不在树上,在地下——地窖或暗格。他每月‘浇水’,实为喂食!”

他抬头看烛,目光理性而坚:“计划是,白天我去村东磨坊。视野最佳,可同时监测老槐树与王建国办公室,用忆镜录伴生石波动,建模定位源头;你查村民口中‘不敢近的区域’,那里或有残留,可反推范围。”

顿了顿,补充:“还需确认星瞳恐惧阈值。她对‘老槐树影’反应最强,说明源头附近有曾威胁她的物事。找到它,便能加速定位。”

烛点头,从包中取出一小银器,递来:“能量探测器。超阈报警,防你靠太近。”

余文接过,熟练绑定腕表,光屏即时显示参数。他望向远处李家院子——星瞳已被唤回屋内,窗口闪过瘦影,衣角泥斑犹在。

“他们的恶,非天生。”他轻声道,无怒,唯理析,“是利诱与威胁下的驯化,从被动到主动,终成集体无意识之恶。但这不是借口。每人皆选择以孩子人生换己利。”

烛未应,转身向村西,黑袍隐入晨雾。

余文知道,那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比千言更重的立场。

他们必须打破这循环。

不仅为救星瞳。

也为斩断那被污秽与私欲缠死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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