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源头

雾卡在屋檐和树梢之间,像一团被揉烂的旧棉絮。

余文站在磨坊二楼的窗口,指尖抵住窗框,轻轻一推。

木头胀了,发出“吱嘎”一声钝响,像是生锈的锯子拖过骨节,在清晨里格外刺耳。

他立刻收手,身体退进阴影,后背贴上土墙。墙皮剥落,露出几十年前的字迹:“农业学大寨”。墨色斑驳,却还看得出当年用力刻下的痕迹。窗外是现代村落,鸡鸣、狗吠、脚步声混在一起——可这墙上的话,像是从另一个年代漏出来的回音。

楼下土路上,几个村民扛着锄头往田里走。步子慢,眼神空,像被人牵着线的木偶。没人抬头看一眼磨坊。

只有几只麻雀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钻进雾里,落下几片羽毛,缓缓飘。

余文松了口气,从背包里取出忆镜,架在破木窗台上。这是昨天踩点定的位置:正对老槐树,视野开阔,又藏得深。

他调焦,镜中画面一点一点清晰。

老槐树的枝干扭曲,像一双双枯死的手伸向天空;树皮裂纹深刻,像是被什么活生生撕开后又凝固成疤;树下草长到齐腰高,全是灰绿色,不见一朵花,连叶脉都透着死气。

最显眼的是根部那块青石板,半埋在草丛里。边缘与泥土交界处,有黑色的渍痕,像是渗出来的血,又被吸回去。

腕表上的探测器亮起微光,“15”——污秽能量值稳定在淡绿灯闪烁。

他滑动屏幕,调出昨夜记录的数据:星瞳每次靠近老槐树五十米,数值跳到“30”以上;二十米内,突破“45”,逼近安全阈值。

“就等这个关联。”

余文盯着李家方向,声音压得很低。他知道王建国每天都会让星瞳去那里捡柴。这个时间,正好能看清恐惧和污秽之间的链条。

太阳爬上山脊,金光洒下来,照得屋顶发亮。可老槐树周围依旧阴沉,像是光也绕着它走。

第一缕阳光落在李家门板上时,那扇破旧木门“吱呀”推开。

王翠花先探出身。蓝外套洗得发白,头发用红橡皮筋扎着,耳垂上的金耳环闪了一下,刺眼。

她左右扫视,目光掠过磨坊时,余文往后缩了缩。

她的眼神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像在确认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

确认无事后,她转身拽出星瞳。女孩穿着不合身的灰衬衫,袖口卷起,露出小臂——青紫淤痕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一个半旧竹篓塞进她怀里,边角磨破,竹篾外翻。

王翠花嘴唇快速开合,听不清话,但从手势看得出来:她在训斥,手指指向老槐树,另一只手猛地推了星瞳一把,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一步。

星瞳抖了一下,抱紧竹篓,指节泛白。她低头往前走,脚步沉重,像腿里灌了铅。

阳光勾出她的轮廓,肩膀窄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断,背微微佝偻,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余文的手停在忆镜的录制键上,目光跟着她移动。

随着距离缩短,她的呼吸越来越急,胸口起伏剧烈。走到三十米时,脚步停下,身体开始颤抖,牙齿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

“恐惧激活了污秽能量。”

余文看着腕表。数值从“15”开始爬升:“20”“25”“35”——当星瞳踏入二十米范围,数字跳到“48”,离红线只剩两格。

她终于走到草丛边缘,没捡柴,而是蹲下,双手抱头,脸埋进膝盖。

这是人在极度恐惧又无法逃离时的本能反应——缩成最小的形状,试图躲进自己的壳里。

余文注意到,她肩膀剧烈起伏,却没有哭声。

连痛苦都学会了沉默。

就在这一刻,腕表“嘀”地轻响,数值冲到“55”,黄灯亮起。

余文心口一沉——恐惧能量已与污秽核心共振,老槐树正在吸收这份情绪。

“恐惧输出稳定,与污秽场共振明确。目标地点确认:老槐树下青石板区域为高强度能量聚集点,疑似源头。”

他对着忆镜录音,语气平静,像在读一份实验报告,不带一丝波澜。

正准备继续观察,镜中走出一个人影。

王建国。中山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拎着银色铁皮水壶,步伐从容。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在等一场仪式开场。

路过星瞳时,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石头。

余文立刻拉满焦距,锁定他的手。

王建国走到青石板前,蹲下,左右看了看——动作刻意,更像是表演“谨慎”。这村子,没人敢靠近这棵树。

确认“安全”后,他将壶嘴对准石缝,倾斜。

一种暗红色、粘稠的液体缓缓流出,在晨光下泛着油光,像融化的沥青。

诡异的是,液体一接触石面,瞬间被吸进去,不留痕迹,石板依旧干燥。

“目标进行定期‘喂养’行为,使用物质为暗红色粘稠液体。能量探测器在过程中出现脉冲式峰值,最高达‘68’。”

余文声音低了几分,“推测该液体为‘恐惧转化实体’,是王建国收集的情绪产物,用于饲养污秽。”

王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的维护。

他低头看蜷缩在地的星瞳,嘴角笑意加深,眼神里是**的掌控感,像在欣赏一件驯服成功的作品。

他没催她,也没说话,只停留片刻,像是确认污秽已经“吃饱”。

然后转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离开。中山装衣角摆动,像一条冰冷的蛇滑过晨光。

余文迅速调出数据,将刚才的能量峰值曲线与星瞳恐惧反应叠加。

屏幕上,两条线几乎完全重合,时间差不超过0.5秒。

“推论证实:星瞳的恐惧是污秽的主要能量来源。王建国通过控制她的恐惧输出,并定期喂养,维持并强化源头。”

刚关闭界面,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极细、极锐的破空声。

余文猛地抬头——一道墨蓝色身影划过上空,翅膀扇动带起淡淡妖气,直扑老槐树。

是渡鸦。

心脏瞬间提到喉咙口。

他清楚渡鸦有多恨王建国,也知道它现在还在失控边缘。若此刻动手,不仅会暴露自己,更可能激怒王建国,迁怒星瞳。

镜中,渡鸦在树上空盘旋,翅膀乱扇,发出“扑啦啦”的响,像一面被风撕扯的黑旗。

金红瞳孔死死盯着王建国背影,火焰般燃烧;转而看向星瞳,喉咙里滚出低吼,混合着愤怒与痛楚,像一头受伤野兽的哀鸣。

余文注意到,它右翼破损的羽毛在飞行中微微颤动,露出淡粉色皮肉,上面有极淡的黑色纹路——那是污秽侵蚀的痕迹,伤比预想严重。

万幸,它还有理智。

盘旋三圈,金红瞳孔闪过挣扎,最终发出一声不甘的长鸣,猛然调头,朝山林疾飞而去。

墨蓝身影消失在雾与林线交界处,只留下几片黑羽,缓缓落在槐树枝头。

余文松了口气,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印。

他收回视线,镜中王翠花已出现在槐树下。双手叉腰,对着星瞳厉声呵斥,声音尖利如玻璃刮擦。

骂了几句,粗暴拽起女孩,推搡着往家走。竹篓依旧空着,只粘着几片枯草。

“干预者观察到‘喂养’过程,情绪激烈但未攻击,推测仍保有基础理智。右翼伤势未愈,飞行滞涩,行动受限。伤口有污秽侵蚀痕迹,推断王建国拥有可伤及妖族的手段——可能是污秽伴生石,或特制武器。”

余文关闭录音,将忆镜与腕表数据备份至事必达加密云盘。

这些是证据,但还不够。

他们需要找到源头实体,找到王建国用来控制村民、伤害星瞳与渡鸦的具体工具。否则,一切只会循环。

下午三点,余文回到山洞。

烛已在等他。黑色外套沾着泥草,袖口有浅划痕,显然探查时遇了阻。

石桌上放着几块黑石和一小撮灰粉——村西头带回的样本。

“矿坑在后山,有挖掘痕迹。”烛递过一块石头,“粗糙封印术,只能隔绝能量外泄,不能净化。用途明确:储存污秽。”

余文接过,指尖感受到内部微弱波动,与老槐树附近一致。他将它与李家窗台捡到的小型伴生石对比——材质相似,但此石更大,符文更复杂,是“升级版”容器。

“我去了哑巴林。”烛声音沉下,拿起灰粉轻嗅,“地下埋着骨殖,非正常死亡,怨气极重。伴生石引导怨气流向老槐树核心——‘养’怨,借灵体痛苦增强污秽。”

余文心头一坠。

想起昨日在村东听到的闲谈:有人说哑巴林“闹鬼”,夜里有哭声;十年前几个采药人失踪,尸骨未寻。

原来他们都成了养料。

“能量流向终点确认为老槐树,与上午观测吻合。”

余文连接忆镜至光屏,播放王建国“喂养”片段与能量峰值波动,“王建国是体系核心执行者。他在每户院墙根埋小型伴生石,实时监控村民情绪与行为异动;用污秽催生作物作‘甜头’,诱导配合折磨星瞳;再以赵四诅咒、张老栓玉米枯萎为‘大棒’,震慑不服者——利诱加威胁,闭环控制。”

他顿了顿,调出昨夜通过忆镜远程扫描的王建国生理数据。

王建国的生理数据在光屏上跳动,心率、血压、肌肉密度,每一项都压过同龄人一大截,甚至逼近三十岁体能峰值。更关键的是他眼底偶尔浮现的黑色纹路——像裂开的釉面,透出底下某种活物的呼吸。我盯着那些数据,脑子里只有一个结论:他在喂养污秽的同时,也在用它重塑自己。那不是单纯的邪术祭仪,是双向流通的能量回路。

他不是被污染的人,他是把自己炼成了容器。

烛的目光没离开青石板的画面,金瞳微缩,像是透过岩层看到了底下的脉动。“源头在下面,得挖。”

“硬挖等于宣告开战。”余文立刻否决,“王建国把整个村子拧成一根绳,星瞳是他维持系统的‘核心燃料’,真逼到绝路,他敢拿她当筹码。”

话音未落,腕表震动。加密信息弹出,来自事必达总部情报组,只一句:

落霞坳将于三日后(农历七月初四)举行‘秋神祭祀’,需村支书全程主持,地点在村南河边。

余文指尖一动,民俗资料调了出来。秋神祭祀,每年七月初四,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村支书必须站在祭坛上,一步不能离。中途退场?全村都会认为来年颗粒无收。这是迷信,也是铁律。

“机会。”他划开地图,在村南祭祀场和老槐树之间拉出一条线,“1.5公里,三条巷子加一片田。祭祀当天他走不开,监控断档,村民全去河边凑热闹,老槐树那边会空出来。”

烛盯着地图,声音低:“有人守。”

“我知道。”余文切到村民行为分析图,红橙黄绿四色标注着忠诚层级,“核心亲信五个,两个要陪他在祭坛上撑场面,剩下三个,一个看老槐树,一个守仓库,一个盯村支书办公室。”

他点向地图上的三个点,语速平稳:“第一,老槐树守卫。用渡鸦动手脚——王建国家的粮仓或菜地起火,动静够大,经济命脉出问题,人一定会被调走。”

“第二,仓库守卫。村北养牛场放几头牛出来,门一开,牛群冲进稻田,全村人都得追。守仓库的怕担责,必然参与,防区就空了。”

第三点落在村支书办公室,余文顿了顿,指尖滑到红色名单里的“王建军”:“堂弟,无业,近半年频繁进出办公室,上周还帮他搬过伴生石。大概率是轮值看守。”

监控画面弹出:灰色夹克,粗指节,虎口茧厚,钥匙锁门,口袋露出半截黑石。材质与王建国手中一致。

烛盯着那双手:“体力劳动者穿干净衣服,不是身份错位,是利益绑定。”

“最稳的突破口还是民俗。”余文调回资料页,停在“祭祀前夜,族人擦拭祖先牌位”这一条,“王建军是族人,不敢缺席。我们用忆镜在祠堂投个‘影子’,再合成几句‘祖训’,他重脸面,肯定亲自去看。”

他抬头:“但有个前提——只能让他一个人看见。一旦外泄,计划崩盘。”

烛指尖轻划,金光凝成细小符文:“结界可以做。十米范围,只对内部生效,外面听不到,看不见。”

“好。”余文点头,“你布结界后,直接去办公室外埋伏。我放好忆镜就撤,到你身边接应。”

符文散去,烛只说了一个字:“好。”

余文打开腕表,调出声音模拟功能:“音量压到15分贝,近距离才听得清。忆镜藏供桌下,亮度最低,只在左侧墙投模糊影子,能量波动1.8,不会触发警报。”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时间节点:

十点整,王建军离办公室;

01秒,烛开始布结界;

04秒,忆镜就位,启动音影;

08秒,我退出结界,汇合;

48秒,王建军听到声音,动身去祠堂;

49秒,烛潜入办公室。

烛补充:“包里有瓶清水,刻了净化符文。遇险就洒身上,能掩气息。我去引他。”

余文将忆镜、清水、绷带放进外侧口袋:“九点五十分,祠堂外埋伏,等他出门就行动。”

烛最后确认:“全程控制在十五分钟内。十点十五分撤离,十六分结界消散,不留痕迹。”

夕阳沉进山脊,林梢染成橘红。余文整理出风险评估表:

忆镜光影异常(风险10%)

外部村民误入(风险5%)

“该去见渡鸦了。”他收起装备,深吸一口气。上次溪边碰面,对方戒备得很。但这次,他手里有筹码。

烛送他到洞口,递来一小瓶淡绿色液体:“愈伤露,给他疗伤。万一谈崩,我也能点粮仓,不用你扛。”

余文接过,用绷带缠紧,放进背包内侧:“明白。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提前半小时服清心散,把状态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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