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在沉睡,山洞外的雾气像一层薄纱裹着落霞坳。余文已经醒了,琉璃灯的微光映在石桌上,地图摊开,红笔圈出的几个点如血滴般刺眼——老槐树、祭祀场、王建国家的粮仓,还有那些几乎无人知晓的小径。
他一笔一划地描着,指尖压着纸面,仿佛多画一道,就能把星瞳和小鸹从深渊里拉得更近一点。
白天,他换上登山服,背起双肩包,装作迷路的驴友在村里转悠。路过李家院子时,脚步慢了下来。
星瞳蹲在石板前搓衣,手冻得发紫。王翠花站在她身后,洗衣棒一下下敲在石沿,“砰、砰”,像是倒计时。
余文没停下,只用忆镜轻轻一扫,画面便封进记忆深处。他转身朝村支书办公室走去。为的就是记录守卫分布、巡逻路线、暗哨位置......
他知道,这几日,不会安静。
月升之前,黑暗已将村落吞没。余文沿着土路走向小溪,脚步比前两晚更轻,像是怕惊扰了埋伏在泥土里的耳朵。
那块大石头还在,星瞳常坐的地方。他坐下,打开愈伤露的木塞,草药香混着水汽漫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虫鸣不断,溪水低语,银鳞般的波光碎在脚边。空气里的妖气躁动不安,像有东西在地下挣扎。
直到一声极细的振翅从柳林传来。
墨蓝身影掠过枝桠,停在十米外的树杈上。渡鸦的金红色瞳孔盯着他,翅膀微张,右翼仍带着伤痕,但羽毛泛着润泽——药起了作用。
余文缓缓摊开双手,掌心向上。
渡鸦低头啄了啄树枝,又看向自己的残翼,犹豫片刻,飞落五米外的岩石。喙尖轻轻碰了碰安魂晶,比昨夜多了一分试探中的信任。
余文起身,取出愈伤露递过去。
渡鸦没接,反而用喙轻啄他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像在问:“你真的不会撕开我的喉咙吗?”
“不会。”余文声音很轻,“我来,是为了星瞳。”
渡鸦终于叼起瓶子,猛然展翅,冲向溪心!
水花炸裂。黑金光芒骤然爆发,包裹住它的身体。羽毛收缩,骨骼扭曲,鸟鸣与嘶吼交叠,在月光下撕扯出一个人形。
余文没有靠近,只是盯着那团光芒。
少年从光中跌出,单膝跪在浅水中。湿漉漉的黑发贴着额头,发梢泛着墨蓝光泽;皮肤苍白如瓷,五官清瘦,唯有一双金红瞳孔,盛满痛苦与茫然。
他用妖力凝出一件斗篷,右臂裸露处缠绕着黯色纹路,微微震颤。
化形未成,妖气已濒临溃散。他踉跄欲倒,余文一步上前扶住,同时将安魂晶按进他掌心。
“稳住。”声音沉稳,像钉入地面的桩,“别急,慢慢来。”
能量流转,狂乱的妖气被抚平。少年猛地抓住余文的手臂,指尖冰凉如铁。
喘息良久,焦距才重新聚焦。
是他。那个带着药香、不伤害他的人类。
他想挣脱,却被按住肩膀。
“别动。”余文抹开愈伤露,涂在他右臂的伤纹上,“再乱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清凉渗入皮肉,灼痛退去。少年身体松了些,眼神依旧戒备,像一只蜷在角落的幼兽。
“为什么……帮我?”嗓音沙哑,却透着少年特有的清亮。
“因为星瞳。”余文直视他,“你想护她,我也想。”
“星瞳……”名字出口,金红瞳孔瞬间软化,水光浮动,手指微微颤抖。
余文拍了拍他的肩:“时间不多了。明晚这时候,我还会来。别勉强自己,伤要时间养。”
少年喉间发出低呜,用力点头,目光里有不舍,也有嘱咐——“路上小心”。
第二夜,小鸹的状态稳了许多。他主动出现在溪边,坐在余文对面的岩石上,中间是安魂晶所在的石台。
烛隐藏在远处树影里,金瞳扫视四周,无声警戒。
昨晚的妖气波动太大,王建国恐怕已在留意。他们必须更谨慎。
安魂晶的白光洒落,小鸹不再发抖。他看着余文,指尖轻轻触碰晶石表面,像是在积蓄勇气。
余文没催,只是等。
他知道,有些话,需要很久才能从心里爬出来。
小鸹忽然攥紧晶石,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金红瞳孔泛起水雾:“安魂晶的光……像她以前洗干净的玻璃片。那天她举着碎片对着太阳,说这样就能看见星星。”
掌心的疤还在发烫。
小鸹盯着那道横在纹路间的浅痕,指腹一遍遍擦过。那是弹簧留下的印记,当年从高压线上栽下来时,后背撞进锈铁堆里,尖锐的金属刺穿绒毛,扎进皮肉——他记得那种疼,像骨头缝里生了锈。
声音是从水底浮上来的冰碴子,冷得打颤。“那时候……还不懂。”他说。
刚开灵智的渡鸦,翅膀上还挂着胎毛,灰白掺在黑羽间,像没烧尽的纸屑。槐树林的老鸦说,城里夜空看不见星,可灯光比银河还亮。他就信了,振翅飞向那片铁盒子垒成的山。
空气震着,轰鸣钻进耳膜。尾气味儿混着垃圾馊臭,活像太阳底下晒烂的鱼。他只想飞高些,瞧一眼被光吞掉的天,却一头撞上那根泛银光的线——后来才晓得,叫高压电。
火顺着翅膀烧起来,焦味冲进鼻腔。他直坠下去,砸进窄巷,脊背磕在沙发弹簧上,疼得连叫都挤不出。几只灰老鼠从麻袋里探头,绿眼珠围着转;墙头蹲着野猫,舔爪子,血滴在水泥地,嗒、嗒、嗒。
他以为自己要成点心了。
废品堆突然动了。
一件洗得发白的裙子从塑料瓶和旧报纸里钻出来,小姑娘探出脑袋,脸沾着灰,眼睛却亮,清澈得能照见他焦黑的羽毛。她背着竹编篓,挂满易拉罐,哗啦响,像坏掉的风铃。她往后退半步,又停住。
没跑。
她蹲下,裙摆蹭过他的羽毛,有点痒。小手捧起他,暖得像揣了颗小太阳。“好可怜的小鸟呀。”声音软,带着肥皂泡的清甜。她皱眉,“翅膀流血了……疼不疼?”
她把他塞进篓底,用旧毛衣裹住,怕塑料划伤。回家路上,他从缝隙偷看:她踮脚躲泥坑,白球鞋边全是黑印,走得稳,生怕晃着他。
铁皮屋,比狗窝大不了多少。风一吹,哐哐响,像在哭。窗台却有玻璃瓶,插着几朵野雏菊,黄花瓣映着夕阳——后来他知道,是星瞳每天放学摘的。她说:“屋里有花,就不觉得冷了。”
她拿布条蘸温水擦他伤口,他疼得哆嗦,尾羽炸成扫帚。她立刻把他贴上脸颊蹭:“不怕不怕,星瞳会保护你的。”她掰干面包喂他,自己啃咸菜馒头,腮帮鼓鼓的,偷偷看他,笑出小虎牙。
他蹭她手指。后来才知那是渡鸦亲近的方式。当时却吓住她,举着面包僵在半空:“别啄我呀,我只有这点……”见他只是蹭,才松口气,笑了。
“我叫星瞳,星星的星,瞳孔的瞳。”她摸他羽毛,忽然亮起眼,“你没名字吧?以后叫小鸹好不好?奶奶说乌鸦是吉祥鸟,带来好运的。”
从此,他是她的“小尾巴”。
她捡废品,他在头顶盘旋,盯哪个桶多塑料瓶;她被婶婶骂哭,他飞出去叼亮晶晶回来——有回是老花镜片,她哭笑不得,还得偷偷还回去;她夜里咳得睡不着,他蹲猫头鹰窝问半天“怎么治小孩咳嗽”,最后叼回半片过期药。她扔了,揉他脑袋:“小鸹真傻,过期药不能吃呀。”
三个春天,他们在铁皮屋里活着。
她教他认字,课本摊膝上:“这是‘星’,和我名字一样;这是‘鸟’,就是小鸹呀。”他总把“鸟”念成“尿”,她笑;他驮她飞上烟囱顶,让她看更远的地方。她说想看见爸爸打工的厂,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生日那天,他偷水果糖给她。供销社店主举扫帚追两条街,他躲进垃圾桶逃命。糖纸皱巴巴递过去,她眼泪掉下来,笑着掰成两半:“小鸹也吃,甜的。”
那晚,她抱他,轻声说:“等我攒够钱,我们去找爸爸好不好?听说南方有好多花。”他蹭她下巴,心里发誓:一定要带她去。
约定没实现,灾难来了。
那天她刚回来,门口蹲个疤脸男人,手里棒棒糖,笑得和善。小鸹在屋顶盯着,觉得那笑藏刀。他扑棱翅膀叫两声,她不懂。男人说认识她爸,来接她去南方,糖递过去。
她太想爸爸了。犹豫一下,跟走了。
小鸹冲下去,被一脚踢开,翅膀撞墙,疼得快晕。他看着男人把她塞进三轮车,车斗盖黑布,像张嘴的黑洞,突突冒黑烟,开走。
他追,翅膀拍得生疼,羽毛掉了几根,越甩越远。她在车里拍黑布,喊他名字,哭腔撕心。他看见她的眼泪糊在布上,黏糊糊的,像化开的糖。
追出城,暴雨砸下,雨点重如铅。他几次差点栽,可耳边总有她的哭声,像绳子拽着,不敢停。三天三夜,爪子磨出血,翅膀快扇不动,靠雨水解渴,野果充饥——他不懂拐卖,只知道不能丢下她。
偏僻院子,车停了。男人推她进土坯房,锁门。小鸹躲在槐树上,听见他打电话:“这丫头丧门星,路上鸡都死了。”又骂:“赶紧卖掉,不然惹麻烦。”
夜里,院里鸡全死了,脖子歪着,像被掐过;男人早起喂鸡,手被钉子划破,血流不止,踹房门骂她是灾星。
小鸹缩树洞发抖。他才知道,自己生气时,坏运气会缠上欺负她的人——可这力量来得猛,他不会控。
几天后,男人把她卖到落霞坳。
村口,中山装男人给了一沓钱。小鸹后来知道,那是村支书王建国。王建国把她交给胖女人王翠花,横肉脸,接过人就推一把,摔地上,膝盖磕出血。
小鸹想冲,被棍子打回,翅膀添新伤。不甘心,夜里撞破七次窗户,学会躲人视线,潜入柴房。
柴房冷潮,霉草堆里,她穿露脚趾的鞋,冻紫的手攥半块干馒头。黑衣少年突然出现,她吓得馒头落地,瞪圆眼。墨蓝发,金红瞳,带鸦羽气息——是他,化了人形,指尖偶尔冒黑羽,耳尖透纹路。
“小鸹……哥哥?”她声音抖,泪涌出。扑进他怀里,肩颤。他笨手拍背,扯散她辫子,发披肩,乱麻。她不怪,只抱紧:“小鸹,我好怕……”
从此,他是柴房的秘密。
她天不亮挑水,扁担压肩红肿,他夜里用妖力填满水缸——控不住力,水漫灶台。第二天王翠花发现,打得更狠,罚她一天不准吃饭。
他心疼,偷飞山里摘野果藏稻草堆。有回红果,她咬一口,脸皱成团:“好酸。”还是吃完,“小鸹摘的,好吃。”
他想逗她笑,学变魔术。妖力让石子在她掌心跳,失控飞出,差点打翻咸菜坛。王翠花举棍追打她,他躲在房梁,不敢出声,怕给她更多麻烦。
她发高烧,滚烫,唇干裂。他急飞镇上药店,叼药瓶回来,却是泻药。她蹲茅房起不来,脸色白,还靠门框笑:“小鸹真是活宝哥哥,下次别乱偷药啦。”
日子没多久,王建国察觉异常。
他家菜长得好,冬天出青菜;李建军骂她后柴刀断,赵四欺负她脸上被碎片划伤。王建国眼里闪过贪婪,找老人散布“星瞳是灾星”,偷偷埋七块黑石——小鸹后来知,是伴生石,收污秽能量。
他故意让村民欺负她,逼她哭,用眼泪喂石。小鸹看见,她泪滴石上,滋啦冒绿烟,石头亮得刺眼,像饿兽吞食。王建国把能量灌进菜地,难怪十月黄瓜结果,只是味怪。
那天他忍不住,想毁石,黑气突然缠右臂。虫样钻骨,留下黑纹。此后,他靠近她,她身边就出事——碗碎、牛病、井水浑浊。
村民更信“灾星”了。孩子扔石头骂“丧门星”,大人躲她如瘟疫。
他躲林子,远远看她。一次送野果,被村民发现,举棍追。她为护他,大声喊:“我不认识这只鸟!”扔果,“别跟着我,我会带来厄运!”
他藏树上,看她孤单背影,泪落下。
想起从前,她哭时,他偷水果糖哄她,拿错薄荷糖,辣得她吐舌,还笑“好吃”;学别的鸟拍窗哄睡,爪重划破玻璃,她反安慰吓傻的他:“没关系,我们用纸糊上就好。”
现在,他连让她不怕的资格都没了。
金红瞳孔碎成星子,他攥拳,右臂黑纹蠕动,像在笑他无能。“要是我能像以前那样,哪怕只会偷面包、拍玻璃,也好过现在像个废物躲在林子里!”
风穿过树林,带着这句话,飘向落霞坳。
余文伸手,掌心落在他肩上,不重,但稳。“不是你的错。”他说得平静,却像铁锤砸进冻土,“想保护一个人,从来没错。错的是王建国,是他背后的老赵,是所有把善良当燃料的人。他们知道你会痛,所以故意撕开伤口;他们知道你怕失控,所以逼你释放诅咒,他们利用的不是妖力,是你的心软。”
小鸹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水光。
“星瞳看到你送她的花时,为什么会哭?”余文问,“因为她知道,你是真心想对她好。她心疼你,不是怪你。”
风停了一瞬。
“后天祭祀,老槐树下的源头必须毁掉。”余文目光沉下去,“那是王建国的根。断了它,他就没了操控人心的资本。村民会清醒,看守会松懈。那时,我们带星瞳走。找她的家,清算这笔账。”
小鸹慢慢直起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雪,可眼里的迷雾散了。金红的瞳孔重新燃起火苗,不再闪躲,不再动摇。
“好。”他开口,嗓音沙哑,却像刀刃出鞘,“我烧他粮仓,引开人手。我要亲手砸碎那些石头,烧光所有让她害怕的东西。”
余文从背包里取出一枚护身符,灰白色玉片嵌着细碎晶尘,递过去。
“用清心散和安魂晶制作的。能阻挡你被污秽侵蚀的速度,祭祀那天戴上,别离身。”
小鸹接过,手指收紧,指节发白。他低头看着那枚小小的符,许久才轻声道:“谢谢你,余文。”
“不用谢。”余文笑了笑,“我们是同一边的。为了她,一起赢。”
少年点点头,嘴角扬起一点弧度,久违的,真实的笑。月光落在他脸上,像冰雪裂开一道缝,透出底下蛰伏已久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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