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溪城外的雾气自七月半中元节后便开始迅速蔓延,根据水行宗的推测,大约再过半年,雾气就会波及旁边的城镇。
殷子初站在飞舟上远眺,视野模糊了一瞬,一团巨大的白影遮天蔽日,似天上坠落的云宫,又似一只白蒙蒙的巨兽。可是一晃眼后,便又消失了,仿佛是幻觉。
殷子初偏头问向身旁的人:“祈月,你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但不甚清楚。我神识不够强大,放不了太远,只能等靠近再说……”符祈月沉吟一会,见殷子初皱着眉头把按在左耳上的手放下,“师兄,你不舒服吗?”
殷子初摇摇头,没说话。
符祈月薄唇紧抿,忽而道:“师兄总是这样,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我自幼来到师兄身边,却未曾有一日是真正走到师兄身边的。”
殷子初有些奇怪,不知道符祈月为何突然就生气了,明明这段时间两人没闹什么矛盾啊。
不过,最近符祈月确实不太对劲。自殷画告知他魔族和秘境之事后,他偶尔会光明正大的盯着自己看上半天……所以是因为这个吗?
凭借多年相处的经验,符祈月大概猜出了殷子初在想什么,不过,也仅限于此。殷子初身上的谜团太多,一切仿佛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符祈月后退半步,目光中充斥着淡淡的哀伤,看的殷子初心中猛然一痛,未待开口,就听他说:“我也好,慕卿师兄也好,甚至是师尊,对师兄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吧。”
毕竟你对自己都这般漠视。
你就这般厌恶人界吗,一点牵绊都不愿有……
符祈月素白的手指停在殷子初鼻前一寸,再前进不得。他们面对面,中间隔着看不见的笼栏,咫尺天涯。
不是的。
殷子初下意识想要反驳,话语涌上喉咙的瞬间却又猛然被堵住。
不是?不是什么?他想说什么?他想反驳什么?
耳畔又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殷子初瞳孔一缩。那声音吵得他头疼,像有人拿了小刀一寸寸地从里面划开他的血肉,刀尖刮着骨头,疼得要死。
殷子初忍不住又抬手想揉了下耳朵。
没想到的是,符祈月先替他按揉起来,低声问:“是头疼,还是只这里疼?”
殷子初微僵了下,不自在地打开符祈月的手,蹙眉斥道:“祈月,别闹!”
符祈月只定定地看着殷子初,说:“师兄,你在害怕。”
殷子初一愣,旋即心底涌上一丝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的火气。
“害怕什么呢?我又不会伤害师兄。”符祈月幽幽说,“还是说,师兄害怕的是我的接近和关心。”
害怕会更加再意我,害怕有所留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子初不愿再听,拂袖转身,准备离开。
符祈月轻叹一声,扯住殷子初的衣角,待殷子初回眸看来他就又放开了。望着殷子初隐含薄怒的眸子,他自嘲的一扯唇角,说:“每当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师兄时,师兄总会给我当头一棒,好叫祈月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师兄。”
殷子初眼睫轻覆,阴影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符祈月苦笑说:“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资格求师兄些什么的,只是无论如何,都请师兄爱惜些自己的身体吧。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多注意些,不要糟践自己的身体……”
“师兄,师弟告退。”符祈月一拱手,朝舱中走去。
殷子初:“……”
被冒犯的是自己,生气的却是他,什么道理?
耳侧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殷子初不住地伸手去揉搓,用力发泄着自己心中的烦躁。火辣辣的痛感覆盖了热度,他的心却还是静不下来。
有什么事失控了,很早之前殷子初就有了这种感觉,他讨厌这样的感觉,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控制不住自己靠近那失控的源头。
耳垂红的似要滴血,殷子初下意识望向四周,没有看到肉粽的身影,这才想起自己让它先去武溪了,不禁松了一口气。
飞舟开始下调高度,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飘散的白雾边缘。
南慕卿出来时与冷着脸的符祈月撞了个正着,本欲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符祈月打了招呼后便一言不发要往里走,心知时机不对,只好把容和方才传音的事交代了:“武溪的雾应该有致幻的作用,进去武溪前一定要准备好破妄符和清音铃,欸,对了,祈月你以前在秘境里不是得了一枚净珠吗,带在身上有备无患。”
“嗯。”符祈月应过声便走了,他一直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南慕卿看着符祈月不停冒着冷气的背影,暗自纳罕。
怎的生这么大的气?八成又与子初有关。
走上甲板,见殷子初正靠着栏杆发呆。
南慕卿在心中道,真是对冤家。
把之前的话又与殷子初重复了一遍后,南慕卿开始旁敲侧击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殷子初显然不可能回答他,打了个哈哈岔了过去。
回房间的路上,耳上的温度已经消了下去,殷子初终于有心思去盘点自己乾坤囊里的符纸库存。作为一个表面上的符修,破妄符这种外出必备的高阶符箓他还是有不少的。
可惜的是,殷子初压根用不上,在乾坤囊里完全就是放着吃灰,倒是可以分给符祈月他们……
想起符祈月,殷子初又是一阵头疼,被反复蹂躏的耳朵似乎又有发热的迹象,而这种迹象在推开房门,看见桌上放着净珠的玉盒时成功复苏。
灵气氤氲,盈盈如水,整个房间都浸在化成实质的灵气中。盒下压着一张字条,铁画银钩的字迹,是殷子初极为熟悉的:之前无意冒犯师兄,此为赔罪之物。
净珠可清心正魂、驱幻破妄,更难得的是可破世间一切心魔。
修身容易修心难,登天路上多少修仙者溃败在心魔之下,如净珠这般可以外力破心魔的珍宝可遇不可求,也就只有符祈月才能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送人。
殷子初低低地笑了声,道:“傻子。”
然而和破妄符一样,这净珠他用不上,前者是不需要,后者是没必要。
还肯定是还不回去的,几柱香前殷子初才和符祈月闹了不愉快,见面氛围肯定尴尬得要死,况且赔罪明显只是符祈月的托辞。他估计是猜出了殷子初不舒服的原因才将净珠送来,定然是不会收回去的。
“祈月现在应该还在生闷气吧,哼,小家伙脾气越来越大了。”殷子初把盒子好好放进乾坤囊内空间最深处,走到床边躺下,俊脸埋进被褥中。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符祈月的样子,从刚捡回来的孩童到现在的青年模样都过了一遍。
救下符祈月之事是个例外,殷子初唯一一次主动的例外,许是那个孩子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的漂亮,许是漫长的岁月实在无趣,想养着打发时间,总之最初留下符祈月的目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从弱小可怜的稚子,到现如今意气风发的门派首席,当初那个漂亮的孩子现如今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了。有时殷子初也会想如果能一直看着他就好了,看他成为掌门,庇佑一方、亨誉天下,看他结道侣,举案齐眉、携手并进,看他登神阶,成就传奇、千古永存。
可惜,也只能想想了。
殷子初右手捞起一缕自己散在锦被上的黑发把玩,他的一生是一把刻好数字的尺,漫长却又一眼望得到头,被别人、被自己死死框住,没有如果,更没有未来。
当飞舟闯入大雾的封锁中时,几人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像被人套了个透光白纱袋,神识的探知的结果除了眼前化不开的白雾都很正常。
没有攻击,没有诱人的幻象,却更加让人难以放松。
容和出了房间,收笼了飞舟的结界范围,四人在甲板上严阵以待。
殷子初面上做出紧张严肃的样子,用星点的灵力激发了一张又一张全无回应的破妄符。
一刻钟后,眼前的白雾渐渐化开,灿烂的阳光落在四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阴冷。
武溪很少会有这样的太阳。
南慕卿又试探着取出一张传讯符激发,结果是和那一堆破妄符一样,石沉大海。
客和阻止了殷子初使用下一张破妄符,说:“不用再试了,我们已经被困在幻象里了。”
符祈月沉吟片刻,说:“不应该啊,按理说再怎样隐秘强大的幻阵,都不可能对破妄符全无反应。”
殷子初撇嘴说:“破妄符是三万多年前燕大修士发明的老玩意了,而这雾可能是这些年新研究出来的,也可能是燕大修士也不知道的上古幻阵,所以才没用了吧。”
“……好好说话!”容和一巴掌拍在殷子初后脑勺上。
说到燕止淮就阴阳怪气是什么毛病。
“这雾散的差不多了啊。”南慕卿将一边将神识铺开,一边走到栏杆旁举目远望,“嗯?那是?”
远远的可以望见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岗,土中处处白里。破烂不堪的草席、横七竖八充作墓碑的细木板到处都是。明媚的阳光下几具尸体正在草席和薄土下腐烂,臭味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苍蝇。
乱葬岗并不稀罕,不过这样干净没有怨气流窜的乱葬岗就很罕见了,兴许也只有在幻境中才会出现了。
殷子初抱着飞舟的栏杆,下巴抵在手臂上,低眉望着底下的乱葬岗。
里面有具陈横的女尸,还未被荒草泥土掩埋,应该还没死多久,但死相实在凄惨,厉鬼撕咬的痕迹几乎刻进了骨头里,殷子初粗略扫去,就在骨头上见到了几处碎折。
大概是经过附近时被新生未剿灭的厉鬼拖来的吧。
正要收回目光,视线边缘却突然出现了一抹红。
殷子初瞄见一名撑着红梅伞,满面黑红魔气的女子,正站在那女尸旁边,仰头看向此处。
他心脏狠狠一揪,再要细看时人却已经找不到了。
南慕卿见他愣在那里,关切地问:“子初,怎么了?”
殷子初只说是错觉,回身不再看了。
视线越过城墙,青天白日,喧闹街道,熙攘人群,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武溪城映入几人眼中。
飞舟停在城门外,容和还未来得及将其收起,一众身着弟子服的修士便迎了上来。城门口的士兵、城门内的百姓,一众好奇打量的目光投来。
为首之人拱手道:“在下武溪城督察司雷家雷成,不知几位天一峰道友来之为何呀?”
一切如常,一切不如常。
饿了,想吃宵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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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羡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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