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司是由地方世家、宗门和凡间朝堂各出人手组成的，主要负责处理城内外的鬼怪修仙者与凡人的纠纷，十年一换。外来修士入城少不得要向督察司报备，若是隐瞒事实造成恶果是要抓起来判罚的，不过面对这明显是幻境假造的督察人员，就无需顾虑太多了。

容和只说是秘密的宗门任务，拿出了自己的长老令牌作保。雷成也不好多问，例行公事地把修士入城需遵守的规定念了一遍。

见时间差不多了，容和起身告辞：“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雷成问道：“不知几位可有落脚之地，若是没有，不妨往我雷家去坐坐。”

雷家是云州有名的修仙世家，本家便位于武溪城。

容和捻须说：“多谢雷道友的好意，但入住贵府于我们的任务多有不便，只能辜负道友一片心意了。我们随便找家客栈住一段时间就行了。”

雷成半真半假地说：“那还真是太遗憾了。”

几番推拉试探下来，听得人头大。符祈月帮着容和同这些人容套，殷子初和南慕卿在后边当背景板。

等到终于离开督察司，殷子初喟叹一声，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一半。

他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了，有话就不能直说吗，明明讨厌对方却还要强装友善，令人作呕。不过他没资格说别人，因为他也同样令人恶心。

他厌恶所有与那人有关系的人，包括自己。

殷子初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往符祈月那边靠了靠。

符祈月注意到殷子初的小动作，飞快往他手中塞了包糖。

殷子初弯眸，心头郁结一扫而空，他拆开油纸包往嘴里塞了块糖饴。舌尖甜滋滋的，让他唇边笑意不住扩大。

寻找落脚的客栈时路过了好些小摊子，南慕卿四下观察了会，摇着扇子，风度翩翩的与一名女摊主攀谈起来：“这布料的花纹当真好看。”

摊主见是一名通身贵气的俊朗男子，脸上的笑都灿烂了几分：“客官你眼光真好，这可是贸真价实的丝绸，我女儿亲手织的！”

南慕卿说：“令千金真是心灵手巧。”

摊主笑得跟朵花似的，南慕卿趁机又问：“对了，最近一月武溪起过几次雾啊？”

“起雾？仙君说什么呢？”摊主歪头，“这一年来都没起过雾啊。”

大街上小贩吆喝声重重连绵，百姓摩肩接踵。风过天地，在满街人烟中吹出空荡的回响。

南知意点点头，转而又问起了旁的。

你来我往的，南慕卿很快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为表感谢掏钱买了几匹上好的布料。

殷子初嘴里含着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这幻境结束，付出去的银子还能不能找回来。

见南慕卿回来，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了。修士五感灵敏，几人又未分开多远，自是将二人的对话全数收入耳中。

幻境里现在是六月廿九，一个月前，差不多就是雾气突然加剧的那段时间。

一个月前武溪城外的雾气突然变浓，城中百姓出行受限，七月中旬雾气再次变浓，像一锅倾倒的白粥，吞没了整个武溪城，所有人都浸溺其中。

等等。

容和意识到了什么。

六月廿九，七月中旬……

容和喃喃道：“中元节。”

七月为鬼月，连通人界和冥界的鬼门会打开一条缝隙，而七月十五中元节当日，鬼门会开到最大，一些魂魄不全的游魂和少量怨气会穿过鬼门来到人间。本来是没什么危害的，但谁知道碰上这不知来历的雾气会有什么后果。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雾气的加重怕是与鬼门脱不开关系。

容和思索一番，决定几人分开行动，殷子初和符祈月先去找客栈定房间，顺便留在城内再打探点消息，他则带着南慕卿出城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幻境的薄弱之处。

临走前，容和叮嘱道：“你二人小心些，发现了什么马上联系我，切莫鲁莽行事。”

符祈月说：“是。”

目送容和离去后，殷子初刚好吃完了糖，又伸手去要。完全忘了自己乾坤囊里堆成山的零嘴，也忘了进城前，他刚和符祈月闹过矛盾。

符祈月对殷子初从不记仇，哪怕生了天大的气，南慕卿居中调和几天就会消了，然后继续往殷子初身边凑，无条件地对他好，像只矜持害羞的小狗。

甜味在舌尖蔓延，殷子初瞄着符祈月的侧脸，有些不合时宜地想，挺可爱的。

人多的地方最好打探消息，所以两人一路寻到了武溪城最大的酒楼，要了张偏僻的桌子坐下。

符祈月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谈论，偶尔旁敲侧击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殷子初刚开始还会认真听一耳朵，后来注意力慢慢被茶楼里的说书人讲的故事吸引走了。

武溪城是一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因为这里曾出过多流芳千古的修士，其中影响最大，名气最盛的当属燕止淮与其道侣左晚秋。

二人皆出身武溪，又都于人界有前无古人的成就，关于他们的传说不知凡几，在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话本传说中，二人于此地相识相知相爱，他们中一人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另一人却是修仙世家次女，因出身的差距他们只能偷偷的相爱。燕止淮为了能抱得美人归踏上修仙路，然而未能等他有所成就，左家就决定用左晚秋与另一世家联姻。燕止淮只能带着左晚秋仓惶私奔……

那说书人讲的就是这一版。

只见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满含感情地说：“那一天，是燕止淮和左晚秋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早起朝窗外一看，只见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极适合放风筝。燕止淮呼朋引伴，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燕子风筝到河边准备放风筝。春风自下而上吹起，吹动风筝中镶嵌的竹笛，发出悦耳的鸣叫。几人比赛谁的风筝飞的更高，却不想，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走了燕止淮的风筝。”

“那风筝飘飘摇摇，落入了一大户人家的院落，眼见取不回来，燕止淮也只得停下追逐的脚步。他难过极了，原地站了许久，正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清脆的女声，她问：‘这可是你的风筝？’。燕止淮回头看去，只见一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坐在墙头，手中拿着他的风筝，巧笑嫣然。”

“惊鸿一眼，此生难忘。”

殷子初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面露嘲讽。

说书人口中最重要的一天，于那二人来说不过是他们平凡前半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左晚秋与燕止淮也没有那么早就相见。左家宅邸有结界，风筝不可能落进去。燕止淮只能牵着风筝在左家的墙下跑过，左晚秋只能越过重重院墙望着那些高飞的风筝。

院墙外漂亮的风筝一次次飞向高天，放风筝的少年追逐飘摇飞翔的风筝，看风筝的少女向往风筝触及的天空。

“世家女子皆是家族联姻的工具，轻易不会与外男接触，然而左晚秋生来叛逆，又正是爱玩的年纪，哪受得住被锁在深闺之中呢，经常在贴身丫鬟的帮助下私逃出去与燕止淮玩。二人的感情在相处的过程中一点点加深……”

殷子初接受着符祈月的投喂，眸光明灭不定。

左晚秋确实生来就有些叛逆，但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反抗的勇气。世家联盟依靠血缘纽带维持，自是不像宗门修士这般不重子嗣，然而修为越高的修士越难有子嗣，所以世家中结成的道侣修为差异极大。

这弱的一方多是承担生育职责的女方，后来，随着世家的壮大，有人创造了一门专供世家女子修炼的秘法，辅以丹药，诞育出子嗣的可能性大大提高，同时女方也能有境界和寿元的提升，但实力低微，只是空有名头的瓷人。

感受着与家中兄弟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欣羡着他们强大的力量，不满与矛盾日渐堆积，只是在爆发之前，左晚秋一直与其他姐妺一样，按部就班的修炼秘法，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小姐。

“眨眼间，十年过去了，二人情窦初开，私定终身，山盟海誓……可惜好景不长，当燕止淮再去老地方等待左晚秋时却被左家的护院狠打了一通，险些去了半条命。原来啊，是左晚秋翻墙外出时被下人抓住了，此事左家捂的及时，没有传扬开来。左晚秋被用了家法，打得奄奄一息，帮她外出的贴身丫鬟直接杖毙处死了。”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让左家家主消气，他指使手下将燕止淮一家赶出了武溪城。为了洗刷今日之耻，为了救心上人于水火，燕止淮立誓要求仙问道，做这世间第一人！”

点的菜端了上来，殷子初握着筷子，大快朵颐。符祈月看得无奈，倒了杯水推到他手边。殷子初吃着，肉粽给他讲过的另一版本的故事在脑海中浮现。

左晚秋有好些个同父姐妹，深闺里那些年月她一直与她们作伴玩乐。听着兄弟们游历的经历和外面的传奇故事，原本勉强还过得的日子就显得那般无趣。

花园里娇养的花很美，可如果能选，左晚秋更愿做野外的杂草野花。

又一年春天，左晚秋习惯性的望向远处的天空，放风筝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每次飞的敢高的都是一只极漂亮的燕子风筝，而这次，飞的最高最漂亮的燕子不见了。从姐妹们的闲聊中，左晚秋得知她们一表兄意图强娶民女，却被一姓燕的普通少年使计阻止，恼怒之下将人痛打一顿，后又驱赶出城。

左晚秋回望一众觉得理所当然的左家人，仿佛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被驱赶燕家人落定到了一小镇上，燕止淮在镇上养好了伤后拜别父母，跋山涉水去寻找修仙的机缘。他一路向人打听，来到了九方门……测天资时，全宗门的人都惊在了当场，燕止淮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他竟是个修炼的绝世天才！当年宗门刚刚出现，又一直被世家打压，即便门槛极低，也没多人加入，天资好的更没有多少，好不容易遇上个这么天才，九方门自是竭尽所能地培养。”

“这九方门中多是杂修，没有主修之道，刀枪剑戟、符器阵法什么都教，虽然杂而不精，但对燕止淮这个初登修仙路的人来说已经够了。他鲸吞海吸般吸收着各种知识，修为也飞速增长，就在燕止淮突破金丹时，他忽然得知左家已决定将左晩秋许给另一修仙世家嫡子，登时心急如焚，片刻也等不得，御剑飞往武溪……”

“……‘晚秋，我来救你了。’燕止淮破开笼在左晚秋房门外的禁制，如天神般出现在泪痕未干的左晚秋面前。左晚秋扑进燕止淮怀中，破涕而笑，嗔怪他来得太迟。禁制破开的一瞬就被左家家主察觉到了，燕止淮没时间耽搁，搂紧怀中人的纤腰，凌空离去……”

殷子初口中叼着只鸡翅，撑着下巴盯着台上的说书人。

当年武溪城谁都没想到，定下亲事的第二天，左晚秋逃了。她从未见过她的未婚夫，不知道他的模样、性格，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她对此也不感兴趣。

左晚秋的母亲、姐姐，她们婚前婚后的生活左晚秋见的听的多了，她不想将自己的所有磋磨在深闺后院中，她也厌倦了世家内部的腐朽脏污。她想逃出亘古不变的花园，想化作一只风筝飞向高天。

出逃后没多久，左家的人就追来了，因为秘法的缘故左晚秋空有境界而无实力，只能利用符咒阵法埋设陷阱，避开追击。东躲西藏了一路，明里暗里与追击的人交过不知多少次手，左晩秋身上几乎没什么完好的地了。若不是还要抓她回去复命，怕是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呼……呼……”用傀儡符引开又引开了一波追兵，左晚秋精疲力尽地倒在灌木丛中，闭上了被血覆盖的双眼，远远的似乎能听到追兵折返的响动，她忍不住心生绝望。

还是逃不掉吗……真不甘心啊……

意识坠入深海，左晚秋昏了过去。

她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可再次醒来时，却并未回到左家。左晚和的眼睛在之前受了伤，看不清东西，只能感受到自己身在一处山洞中，不远就是温暖的火堆，身上还盖了一件质地有些粗糙的男子外袍，上面有股温暖的皂荚气息。

正愣神时，忽听山洞口处传来一温润悦耳的男声：“姑娘，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