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细数过往

再说起这件事也还是难的,池虞也没逃避,一段写满斑驳的回忆就这样讲在晨曦初起仍有烛光的床榻上。

罔市盘腿而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要说这书中人和书外就是不同,池虞讲的和王小二说的那份感觉都不一样。

“师兄是个极好的人,温软和煦似五月末的朝阳,我初见他时……很狼狈,金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像极了来接我离开的神仙。”

然后花渺就真的带他离开了,在一群村民的棍棒之下,这样的开端,年少时的惊艳,如果没有后来他们会很好,很好。

池虞完全陷入回忆,罔市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认真的听,很难想,仙君的少时也不好,果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只是神仙?哈哈,好难想象的一个人。

池虞看他一眼然后掖了掖他那被角继续:“后来到天玄宗,那个时候人妖两族并不和谐,就像爹娘最初将我丢弃一般,宗门也不欢迎我。”

“师兄下山一趟怎么带回这么个东西?”

“谁知道啊,在哪收的妖?可我们也不是御兽场的弟子,不需要灵兽啊。”

“半妖,卖了估计值不少钱,可以去九宝阁换点东西。”

“去去去,你们是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那是师弟!”方可许听了很是气愤,动手赶人,花渺一向脾气好,可那日也翻了脸。

牵着他的手走出大殿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从今日起他会是我师弟,你们的师兄,如果再叫我听着有人在底下非议,那就请那位师弟亲自来无妄峰与我说吧。”

议论声戛然而止,少年向上仰望,那个模糊的轮廓是如初见般心动的感觉,那时的少年曾在心底默默祈愿:“我会一辈子跟在他身旁,倾己所能。”

人们一开始畏惧但修仙的地方更多是鄙夷,他们以除魔为道为己任自然看不过眼一个半妖。

花渺和方可许认为的优点在许多人眼中不是,他们是仙门中几个为数不多的异类,或许是越优秀的人越不在意身边人的短缺,他们就是那样,甚至没有长老们需要平衡全部弟子的那份责任。

“但师兄说那是我的家,他一直站在我前头,救下我在旁人眼中是一个任性的决定,可他不知道在我心中其实不是宗门是家,而是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花渺一个人越走越高,入宗门的弟子每月都有任务,仙门大比,他和方可许明明要加紧修炼但每个月也还是拉着池虞一起,生怕他被为难。

“他会教我练剑,告诉我哪里不对,领我修行告诉我不怕,师兄在身后,我记得第一次御剑的时候他牵着我手的温度,记得渡劫的时候他在一旁担心了很久。”

花渺大比拿了第一万众瞩目,池虞就悄悄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收集灵晶为他做了件贺礼,等他们下场递上去的时候还被方可许抱怨厚此薄彼。

“臭小子!都是师兄,怎么你给小渺渺的是那样,给我的却这么意思?”

他就笑笑,但看花渺拆贺礼,身旁人来人往他们彼此的世界里却只有笑闹着的几个人。

故事说到这还满是温馨,像极了如今的环境虽然只烛光一盏但就是很好。

“后来呢?你是从小就喜欢他?”罔市整个人一晃一晃的,露出一点脚脖子也完全不管明明是对方刚给他盖上,他完全沉溺在故事中却又像个十足的看客好奇后来。

池虞无奈又点头:“是啊,一眼就喜欢了。”

那六年很多,鸡零狗碎,虽还有须弥海的转变,南方大灾,他们因为喜欢而被关起了禁闭,一出来就遇上夏轻安,经历了妙音坊变故,仙灵阁集中教习以及最后那场大战,但这其中除去那些却也是讲也讲不完的欢愉。

后山的那片瀑布,无妄峰上那个断崖,师兄一招一式教他入道,领他看遍这人世浮沉山花漫野喧闹市集万里河山。

“可既然这样好……为什么又变了呢?”罔市不懂:“故事里说是因为先妖王陷害,你信了?”

他一愣垂眸语气不明:“嗯,我信了。”

罔市皱眉,什么嘛,这就信了?那么喜欢难道都是假的吗?

然后就听池虞继续:“罔市,你知道什么叫做庄生晓梦迷蝴蝶吗?”人生如梦一场空,怎么知道假的当真了还是真的当假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我说过师兄的脾气是挺好的,可其实惹急眼了他比谁都果决。”

大致是因为清醒吧,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池虞觉得他这辈子就比花渺快了一件事,在九重门前抢过谢辞准备夺舍的那团原神吞了下去。

可他怎么就忘了花渺一直比他厉害,从来习惯了将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的人怎么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

在两套截然相反的记忆中真的那次花渺说的非我族类他不屑一顾,因为别人以为的那层意思不可能出现在他师兄身上。

水牢中关于雾凇镇的问题他问了,可从来只是忧心师兄去到那样一个刚出事的地方会不会遇到危险,所以后来的花渺才会将他以为的仇恨,认罪忽略的那样彻底。

“因为那些假象师兄背着所有人把金丹换给我的时候,我信他要杀我,妖族的妖丹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可我的在哪我却只告诉了他一人。”

把命门告诉心上人,是把自己的一颗心交了出去,他信花渺不会害他,可他却忘了从很早以前,他们相识之初花渺就说过,妖丹很重要自己隐匿好永远别告诉第三人。

他没有听话,所以师兄生气了,惩罚,再……不见他。

不知不觉罔市就看到那个说故事的人已有些哽咽,悲伤的情绪不知不觉总是会漫上来的。

罔市突然就有些慌了,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掀开被褥想去找点什么,可手腕在下一刻被拽住。

池虞道:“你别走,留在这,听我说完。”

罔市迟疑:“可是。”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最终还是乖乖坐下。

池虞继续,他情愿拿着一把利刃一点点刨开从前,已经结痂的伤疤即便底下都是**也可以不动,但他想挽回一个人就情愿被伤口重新割裂,哪怕是多少的腐肉,哪怕多疼也要剜出来。

“后来再睁眼我见到另一个人,他说他救了我,我不想信,我把自己关在我和他曾经待过的地方很久,很久,可我太傻了,总是不理解他,于是走错了路,做错了事。”

那个时候他昏睡了很久,一醒来就在无妄峰的床塌上。

身边模模糊糊有个影子,人一动剧烈的疼痛涌上心来,上半身缠满了腰带,尤其腰腹处还隐隐可见些许鲜血。

“小师哥,你醒了。”

耳畔一声欣喜的回响,池虞倍感困惑:“你是?”

“小师哥?你……忘了吗,之前发生的那些。”彼时的锦爻伪装成的夏轻安刚换好他的第三个目标,顺带着还抹除了一些他们之间彼此并不太愉快的过往。

“之前?”他头疼,一回忆起那些过往头就像被砸碎的西瓜一般:“呃,我的头……好痛。”

“小师哥!”夏轻安上前拉住他:“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们不想。”

那句不想说的很有深意,屋内静默一片他都没觉不对。

那时候的池虞不知道幻术只有在最初才不稳定,那时不想,之后就再也没机会想了。

他晃晃头,花渺救他的事被杀他取代。

师兄成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叛徒,池虞是在药谷附近抓到花渺的,其实那个时候失了金丹的他修为就已经大不如前了,可池虞不知道。

“我把他抓回来,我自认为给他留下了一线生机,他升阶的时候那样疼,我明知他不是不怕疼的,我拔了他的灵根,废了他的修为,三千符箓结成的雷阵碎了他所有灵脉。”

在仙灵阁的惩戒台上,四根玉柱连着天,三千道符箓连成的阵网将劫雷道道劈下。

没人能受的了,那几乎是能诛仙的大阵,无数同门在四处高台围看下方。

花渺趴在阵中浑身上下像从血海里捞出,可他勉励坚持看着上方人群之中池虞所在的方向。

那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觉得锁忆丹的功效果然好,他觉得他自己成功了,成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可还有一点不同,如果说失了金丹的花渺是自毁根基,那么池虞抓他亲自压到仙灵阁这一下可真是像天上的明月拉到泥潭里用脚碾碎。

而且因为是他,所以杀人……也诛心!

可那时的池虞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留手,他拿着沉木去大牢,他对里面的那个人说:“你别想再有机会离开。”

可是,可是后来他留不住,那夜刑部大乱,他接住花渺时就觉得不对,心被挖空了一块可时谨诊完脉后却冲他摇头,冲所有人摇头。

“什么意思?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池虞几乎忍受不住冲上去。

时谨却只是淡淡一句:“没救了。”

“怎么会!”他不信的揉紧了怀中那个逐渐冰凉的人:“他还有金丹护体,怎么会!”

“没有了!他灵台碎裂,上面的金丹早就不在了!”大夫救不回病人他也很沮丧,时谨惋惜又退后:“我早说过,早说过的,第一次见他我便觉得不对,他不叫我看,原来是为了隐瞒。”

“看样子很久了,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日我们救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的伤早就被处理过,是我给他的那瓶药。”

“你……说什么?”

血液在那一刻凝固,没有金丹他要怎么撑?凡人之躯又能经过几年的搓磨?

“师兄。”

只差一点点,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

还有后来那么多,许多人都用事实告诉他他错了,可为什么不早点?哪怕就早那么一点?

回忆中泪水不知不觉就蓄满眼眶,过往和如今都是,池虞看着眼前的少年,如果找不到罔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师兄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这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他向来是宗门的骄傲,旁人眼中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物,可当日那么多人,他都被拖到淤泥里了也咬牙没喊一个冤。”

所以自己会是多么错?池虞不知道,他只是继续说着,平静又颤抖,罔市看着心绪也莫名被带动。

他不知对方这是在讲述还是在赎罪,以这样平静的方式惩罚自己反复凌迟内心。

“师兄年少成名。”池虞道:“饶是再好的也惹人嫉妒,那时真正因他罪名而愤恨的有多少?落井下石的又有多少?”很多吧,可那时的自己在干嘛呢?对了,在恨他,他在怨恨他的师兄,他在怨恨花渺为什么要那般对他。

“可他所有的狼狈都是因为我。”哽咽的语气越发收不住,他擅于把自己代入花渺的视角然后就能体会到不一样的绝望,这是池虞从前不会现在不敢却又自发的行为。

“我不信他,他杀了人还做了那么多,我不断的告诉自己,骗自己说我不信他。”

“可他没怪我,罔市,你知道吗,他没怪我。”池虞的手收紧让身旁的人一下通过力度感受着他的情绪。

“六年,那么多,那么难,他没怪我。”

花渺没放弃,他自始至终觉得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救他的师弟。

池虞道:“他抹去过往是为保我性命,他封住妖王是为保天下太平,他以自身为替是为给无辜枉死者,给仙门一个交代。

就像花渺对他师尊说的那样:“人生的路有很多,道理学会了千万种可要我选择踏上的才叫路。”

“花渺已经做了很多选择,我无愧于宗门,无愧于天下,这一次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还没有救一回我身后的那个人。”

“这天下没了我也有许多人,可我若今日放手,他日必定撑不下去。”

花渺就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他没办法踩着爱人的尸骨上高台,方可许失踪他没办法,雾音沉睡他没办法,可池虞明明还有的救,师弟虽然吞下那团元灵可又他被及时封锁,明明还有机会现在难道要他放弃?

他做不到,所以花渺做出了一个违背所有人意愿的事情,他没后悔所以不指责,可他也失望。

就是这样所以真相大白的那天才万箭穿心,池虞反复询问:“没怪?为什么不怪?怎么能不怪?”

他很后悔,最悔的地方不是那些经历,他怪自己的即便有原因可动手伤他的也终是自己。

他只是怨,怨那些事为什么会真的做下,责骂,打压,羞辱,当着那个人的面断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就算花渺真的是叛徒池虞都想过他会死,可如果师兄不是,如果他从头到尾吞下全部苦果也只是为了自己。

神明遇见失落者,不是失落者的救赎而是来自神明的劫难。

再后面的是罔市也知道了,只是当真正听当事人一说才知这故事除了狗血还很苦涩。

他想说些什么,但许多话堵在喉咙里,责骂不对,安慰不行。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话本子里最初的他们无疑天造地设,两情相悦却又戛然而止。

一切都变得那么快,明明没人说放手可命运却提前做主迫使他们放手。

如果有一天把心交给最爱的人却终招毁灭难道会不怨吗?可如果这一切都是抹不开的误会,再回头却叫爱的人支离破碎能不悔吗?

如果有一天拼尽全力去救那个在乎的人却被伤害的彻底,人活着也终是有口难言能不痛吗?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明明这样拼命但被救的那个人不仅从不去了解而且还逐渐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一颗心究竟会是怎样的痛。

可花渺不能说,天下,一人他都要,但太贪心的人有报应,那样的代价是自己。

一段情谈成这样真的还有必要继续吗?罔市想如果是他的话估计早只有一个结论,算了,放手吧,不要了,无论好的坏的,甜的苦的。

何必呢?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对方?

“如果……很难过。”罔市也不知道该怎样,他对这些不擅长,万分苦恼下居然也笨拙的回复:“我的肩膀借给你。”

是这样吧,伤心的人应该希望得到这样的回复吧。

于是下一刻便被抱的很紧很紧,对方更像是在宣泄,宣泄一种情绪,但偏偏有种宣泄无声无息却能攥紧人的心房。

“他在哭。”心底的一道声音是这样告诉罔市的,可是……

罔市真的无措,抬起的悬空手也不敢回抱,心底甚至有些后悔来询问这个故事了,在他的认知里罔市到底不是花渺啊,没有那些记忆的旁观者,除了沉默还能怎样?

“对不起。”抱着他的那个人这样说:“我只是,只是害怕,没有人,只有你,只有你的,可你不要我了,所以我疯了,我那样对你,对不起,对不起。”

罔市见他哭的那样伤心,可是不对,不对!你的对不起不该与我说……

好半晌他才终于聊了个与这故事完全无关的话题:“仙君,九蝶镇的祭礼节,你……陪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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