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月光化作霜状的薄鳞,一片片紧贴在石子路上。

四周阒静。

苏聆兮没有等到叶逐叙的回敬。

只看到在她那句“幸会”后,那人毫无动静,良久,他方侧首,朝她弯了弯眼。

眉弓柔和,眼尾线条像拉出了小小的钩子。

苏聆兮觉得怪异,说不出的怪异。

有时候笑容并不代表友好。

她深谙这点,竖起了警惕。

余临安如临大敌。

浮玉是个好地方,人与人相处并不复杂,前一刻在水镜里杀得红眼的同龄人,出了那破地,不管修为高低,天赋出众或平庸,都是往云里一坐,一倒,一边哀嚎今天大掌教又不做人,一边可劲附和。

叶逐叙是个怪胎。

他从不往人群里扎堆,不跟人说话,更别提有好脸了,名气大是因为实力恐怖。这些年,他出现在所有危险致命的所谓“证道地”——出来了就是证道地,出不来就成埋骨冢。

他打破了许多记录。

现在这把剑叫“惊灭”,浮玉从小孩到老人,没有谁是不知道它的。

它沉寂在岩浆海里已经许多年了,每过一些年,就有惊才绝艳之辈去挑战一次,无不失望而归。但因为都失败,也就没什么。

叶逐叙去取剑那天,余临安恰好在他那。

那会余临安已经不常去那了,毕竟他脸皮也不是真的很厚,闭门羹吃多了还几次被扑面的杀意威胁,慢慢的也会歇了这份心思。只是一年中极偶尔的几日,逢年过节吧,在自家满屋热闹散去后会想起苏聆兮,纯是看在苏聆兮的面子上去看这位煞神。

余临安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屡日”,在浮玉,是少男少女定情的节日,也有许多夫妻会甜蜜地庆祝这天。

花灯往天上飘,数不尽的灯船往海里流,睡着的大鱼被吵醒,往海面喷出一道道的水柱,或羞怯或大胆的絮语声中时不时掺进远处悠长的鲸鸣。

这等安然温馨的时刻,叶逐叙收拾东西,在余临安的追问下丢下句自己要去岩浆海,让他赶紧回。

赶紧回说得跟赶紧滚也没差别。

余临安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你要去取惊灭?”他难以置信,问:“今天?”

叶逐叙锁了门往外走。

余临安只得跟上去,苦口婆心道:“别啊,那地方多邪门,谁去都要脱层皮,静尹讲师半个月前去的,现在都还没回书院,课都是找他弟弟代的。”

别自讨苦吃。

叶逐叙问他:“说完了?”

余临安噎了下,想着大概是劝不住了,那就提前打个预警吧:“去就去吧,取不出的话赶紧出来,没什么丢人的,我带着药在外面等你。”

夜色惶惶,叶逐叙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取不出,就永远留在里面。”

余临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没有,他真这样做的。

那一次岩浆海沸腾了三天,从没有人在里面待过三天,那三天周围刮邪风,下怪雨,方圆百里鬼哭狼嚎。很多人都去围观,他们说什么余临安都心不在焉,因为动静太大,到后面连严厉得要命的大掌教与只睡觉不管事的三掌教都来了。

叶逐叙是三掌教的徒弟,有他的命牌。这次突然来也是睡着睡着命牌突然黯得不成样子。

大掌教皱眉,对三掌教道:“你的徒弟,你不管?”

三掌教挠挠头,画了个阵要把人捞出来,半晌诶了声,彻底醒了:“他不肯出来。”

完了。

余临安心里凉了一截,甚至觉出空洞洞的茫然,好像跟苏聆兮有关的唯一一个人也没守住,日后见到苏聆兮,他要怎么说。

他开始后悔,自己忘记一个人的速度好像太快了。

不知不觉,再难忘的都慢慢过去了。

叶逐叙是在第六日出来的,出来时,可怕的温度将一切都烧成灰烬,整座海的岩浆聚于一处,凝作一把剑,煞气将天都撕破一个口子。

大名鼎鼎的惊灭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叶逐叙受伤极重,这是他强取惊灭的代价。

从干了的海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时候,长长一道血痕跟着往后流,而掀起滔天大浪的人依旧垂着脸,看不出起伏,也看不出丁点喜悦,只是沉默朝前走。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余临安立马上前去扶他,总共就一张嘴,先夸他厉害,又说他冲动,第三句让他以后悠着点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同时往身上掏药,掏着掏着说了第四句,挤眉弄眼,声音很低:“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跟苏聆兮——”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叶逐叙终于抬头,他浑身都是血色,整个人像被利器切割过,现在一掀眼,眼里也是血,但他喉结一动,扯着嘴角压出一线笑来。

他就这样笑着用惊灭拨开余临安,声音轻得让人发怵:“滚。”

余临安这回真愣住了。

在这之前,他在心里想过很多次,苏聆兮喜欢的怎么会是叶逐叙呢。

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

每次得出来的总结是:**熏心的同时,被这人当时装出来的斯文正常蒙骗了。

……

自那之后,就不能提苏聆兮了。

余临安统共就看这疯子笑过几次,每一次都没好事,这次和那回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一下就绷紧了全身神经。

而这时候,更要命的也来了。

因为白天下过雨,今夜风比往常大些,加上不知何时多了棵树,于是风声在树枝的颤动里明显起来,北院檐角上悬着的铃发出好听的响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近,近到好像就在耳畔。

……离得较近的桑褚几人最先发现不对,看向苏聆兮,准确的说,是看苏聆兮的腰上。

另外有部分人循着声音暗暗看向叶逐叙。

苏聆兮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她甚至听的不是声音,而是切实感觉到了铃铛的震颤。

她难得怔住,而后垂着眼往下看,原本隐蔽藏在腰牌与衣物下的银色铃铛因为滚动而露出半个圆滚滚的身体,里面有芯子在跳动,于是发出脆响。

这个铃铛跟了她许多年,日日都戴着,就算后面不记得它的来历了也没摘下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有人问过她铃铛怎么不响,她自己看过,也请匠人看过,铃铛并没有损坏,只是一直不响。

无论如何,苏聆兮没想到它会响,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她不由得抬眼,去看不远处的叶逐叙,这次眉眼间有了细微的变化。

余临安脑袋空白了一瞬,完全没想到……没想到苏聆兮失去记忆了还带着这东西,没想到十四年过去,连苏聆兮的名字成了逆鳞提都不能提的叶逐叙也还留着。

最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偏偏发生了。

他脑海里唯有四个字:火上浇油。

就在大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叶逐叙突然动了。

他继续朝这边走过来,眼里笑意不减,甚至渐渐晕深,像染开在水中的墨汁。

他逼得越近,铃声越响,最后盖过了呼吸声,风声,一时间所有人耳朵里都只能听见这道清音。

苏聆兮皱起眉,她手里抓着骨刀,因为泡的时间不够久,总觉得还有股□□味,来这里等的时间里,拿着绢布擦了几回。现在抬起手,用它压住那颗滚动着表示欢悦的铃铛。

与此同时,她猛的偏头看周围人的表情。

到这时候,她知道自己与这位指挥使绝非第一次见面,他们一定有极深的牵绊纠葛。

她的铃铛只为这一个人响过。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对叶逐叙这个名字都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

浮玉的天骄课业不少,学得杂而多,不管是巫族还是灵族,都逃不过大掌教的摧残,可唯独没有学过如何遮掩自己的表情。既比不过苏聆兮,也比不过朝堂上那些攀咬的老东西,真要看,满是破绽。

有几人躲闪她的注视,迎上她的视线就跟被火烧了似的,不自在地扭头,又看天,又看地,要不就看树,有些人倒是不躲闪,眼中盛着好奇和探究。

苏聆兮知道出了自己完全没想到的状况。

十几步路,叶逐叙离得越来越近,近到苏聆兮一抬眼,就能见到他眼瞳里薄薄一层笑意,以及这笑意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嘲弄与恶意。

最让人侧目的是越来越盛的剑意,凝聚到一定程度,它们在天空上压出了阴云,遮盖了弯月,甚至由此诞生了若有似无的杀意,隔空锁定了这片空间。

苏聆兮抿着唇将刀片压在了手腕内侧,跟她来的一支诛妖队收到指令四散开,个个严阵以待,以防来人突然发难。

她大概明白。

自己和这位一出场就镇得全场鸦雀无声的指挥使或许有过什么什么不一样,但最终没什么好下场的关系。

非常、非常糟糕的情况。

就在最后几步时,余临安抹了把脸,站出去打哈哈:“指挥使,你……冷静点。”最后三个字,他是含糊着哼着说的。

桑褚也站了出来,遮住叶逐叙小半视线,意有所指道:“指挥使,这是镇妖司,离皇宫不远。”

叶逐叙仍在看苏聆兮,好一会儿后,才悠悠转向他们。

桑褚见他仍然毫不收敛,皱着眉又道:“浮玉急信,刚传到,有要事需要指挥使立即裁定。”

“好啊。”

叶逐叙居然答应了,他应得干脆,让站出来的两人都意外,紧接着用剑尖指指桑褚:“都拦我做什么。”

当然是怕你发疯伤人。

鬼知道镇妖司有没有大招,人皇的镇国大印有没有在这里下过印。

谁想跪着去向人皇磕头赔罪。

叶逐叙也没想得到他们的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苏聆兮右手上,她的手里压着锋利的刀身。

那是毫不留情的攻击姿态。

他略倾身,稍稍弯腰,绸缎像柔软的海草搭在地面上,男人身上仍有烈火的气息,他回苏聆兮:“幸会。”

“初次见面。”叶逐叙顿了下。

而后直起身,又笑:“为帝师大人准备了些礼物。”

苏聆兮心中升起突兀而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叶逐叙眼中虚假笑意消退,他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撒开手中长线,像往鲤鱼池里投入一把鱼食那般轻飘飘。

绳索一松,三只被捆住的妖物顿时了无束缚,无边的凶性和求生欲爆发出来,眨眼睛身形暴涨,怒吼声震耳欲聋,径直朝北院直扑过来。

“拦住他!”

苏聆兮冷了脸,顾不上捅眼前人突然发难的疯子一刀,她借着树的高度对付其中一只。诛妖队立马反应过来,各显神通逮捕剩下两只。

事发突然,又全无准备,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溪柳没见过这么恶劣大胆的人,怒斥:“放肆!!”

苏聆兮与虎身虎尾的妖物对过一招后换了位置,一脚将它踢回去,火气压也压不住,一字一句道:“过分了。”

余临安等人现在也回过神来了,抽着气帮忙,几个逼真的纸傀放出去,白绡挑开腰上挂着的小筒往外面抽香。

半空中,苏聆兮却突然不动了,她眯了下眼睛,盯着前方妖物的方向。

却见下一刻。

暴起发难的妖物纷纷停止了动作,有剑光自它们硕大的身躯中迸发出来,它们仍在往前冲,冲着冲着,手,脚,尾巴纷纷掉落,而后是头。有一个头还大张着,舌头掉下来被切成细细的十几块,滚落在石子路上。

强横的剑气给在场所有人上演了一出碎尸万段。

猝不及防,腥热的鲜血喷了余临安,白绡以及诛妖队等人满身。

遍地都是血雾,石桌石凳上,门槛窗棂上乃至树梢上都像被人提着桶倒泼了十几桶血,刺鼻的气味飘到每一个人鼻子里。

鸦默雀静。

半晌,余临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白绡忍不住瘪了瘪嘴,霖玉拳头上冒出忍耐的青筋。

苏聆兮则回头。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数十米外,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今天都躺到被窝里了,感觉停在昨天见面那里不太厚道,爬起来发了一章。

吃吃是不是这个味,喜欢的话请大声告诉我。

评论发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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