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雁沄上次来,已经过去三年,在临走时,她似乎忘记将小郁离的记忆封印。
这段时间,小郁离的脑海中时常浮现一些乱七八糟的影像。
她看到白雪皑皑的一片,但不是她熟悉的梦游山,她看到一个身穿白衣常与她打闹的女子,她唤白衣女子师妹,而白衣女子却听不得这两个字,一听就恼火。
郁离清楚这是那些黑粉末中雁沄的记忆,而她现在处于雁沄的视角。
那师妹是曾在不周山一同和雁沄同堂师妹扶摇。
扶摇不喜欢雁沄,准确来说是不喜欢总是不顾场合不知轻重胡乱恶作剧的雁沄。
雁沄与其说是逗她,更多的是有意地让两人的关系疏离,她不想和这个师妹走太近,她对任何人的靠近都烦得慌。
只要扶摇对她有丁点的松懈和好奇,她立马陷阱、出丑、找茬、阴阳怪气、无理取闹五件套安排上。
在雁沄的记忆里,她的师傅苍檀反而最少出现,不知道是不想还是真的存在感低。
仅有的几次出面都是匆匆掠过,即使她的眼睛不小心和苍檀对视,注意力依旧不由自主地从余光泄出去,望向旁边咕噜咕噜冒气的茶壶或者那平平无奇的红檀木椅。
在他为数不多的话里,最常对她说:“要笑,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郁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是对苍檀的,但雁沄隐藏的很好,没有人察觉到得出来。
她所有情绪中,愤怒最为清晰明显,也最为频繁和掩饰的最好。
有人说话太小,她生气;声音太大,她生气;路过的杂草太茂盛,她生气;被拌了一跤,她生气;前一天因她吓到生灵,导致生灵们见她就躲,她生气;哪怕扶摇跟她说了一句非常平常且挑不出错处的话,她依旧生气,她永远在生气,永无止尽的生气。
身上的黑珠越来越多,弄不走也难看,若她和谁稍微靠近一些,这黑珠立马钻进生灵的身体里,暴怒的情绪也会让生灵发狂地横冲直撞。
偏偏这个时候,扶摇都会出现,她的表情从疑惑再到失望,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没明白,但看雁沄的眼神从简单情绪上的愤怒,变成失望和憎恨。
扶摇和她渐行渐远,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是她想要的,但似乎没感到轻松。
她内心之矛盾,让郁离有种十分混乱的感觉。
她杀人的想法浓烈,已经延伸到看见对方不顺眼就想抽刀的冲动,但杀意又很快被压下,一被压下,身上的黑珠变多了。
她回到梦游山,立在山峰顶端,身后是九重天,身前的凡间。
小郁离:“你站在上面干什么?”
她怔怔看着前方,远处浓雾弥漫,身后又煞白一片,风雪卷着发丝,寒气拖住她的裙摆,双手别在身后,表情黯然。
轻声道:“今天是蟠桃宴会,是西王母宴请玉京和地府众仙聚会的日子,持续三天。”
小郁离:“所以你想出去吗?”
雁沄眼里忽然簇起亮光:“对,现在是出去的绝佳时期。”
小郁离:“那快去吧。”
雁沄回过头,看着只有灵智,外形和竹子并无差别的小郁离,她扎根在这无法移动,风吹雪淋,一年四季永远在那一小片方位,头顶的枝叶长得越来越繁盛,竹竿也越来越粗壮,她的根也越来越延伸广泛,她将这一小片竹子孕育成竹林。
她成了它们中最强大的竹,但她只是棵竹,无法行走,眼前只有那数十年如一日布满厚雪的悬崖边和远处什么也看不清的雾霾。
雁沄:“你想去吗?”
小郁离犹豫一瞬,很快道:“想。”
但因犹豫片刻,雁沄的脸色并不好看:“那就想着吧。”
说罢重心前倾,一头往山下栽去。
小郁离望着她那转瞬即逝的衣角,气得说不出来话。
她在天亮之前回来,只不过直接略过梦游山并未停留,从一闪而过的脸庞来看,她的心情并不好。
刚刚天亮,山上忽然来了一老一少两只松鼠,小松鼠像是看到新世界,乱跑乱跳,而老松鼠缓慢行走,用鼻子嗅气味。
最终她来到郁离身边,一老一少叽叽喳喳说着,听不懂什么意思,从此两鼠在这长住久居,饿了吃树上被灵气孕育的松果,渴了就吃雪解渴,没住的便给树打洞。
它们每日食灵松果,很快便不畏饥饿,不怕严寒,只需要吃一点点松果便可以一个月不饿。
半年后雁沄来了,看到两个新家伙下意识想要去触摸,但又想到了什么,堪堪停住手。
她这次话变少了,不,是对小郁离的话变少了,她像往常那样坐在悬崖边堆雪人,但却离她离得远远的。
松鼠们看见她,又害怕又好奇,只敢在暗处盯着她。
她依旧很暴躁,山顶的这一片雪被她搅得乱七八糟,撞断了几棵树,等快天亮时又使出浑身解数一个个救回来。
她往郁离这里放黑珠,一边从身上抓,身上又一边凭空出现黑珠,抓不完除不尽。
她表面云淡风轻,看不出异样,但小郁离从黑珠中感受到她内心的翻涌。
这黑珠是她情绪的具象化,起伏越大,越凝结的多,她装得再好,两眼和嘴角弯得再很,不断出现的黑珠可不会骗人。
她问她为什么在她面前也要装,她从来不会向她解释,转身离开了。
她一走,她刚刚那堆的歪歪扭扭雪人动了动,不一会便站了起来,学着她的样子装饰自己的身形,学着她张着嘴牙牙学语,她们多了个朋友。
没几年雪狐和雪狼也上山了,松柏和雪莲是山上的生灵,先一步化形。
小郁离受雁沄的影响,从始至终都装作一个普通的竹子,静静看着它们玩乐。
它们一起在这过的第六个年头的除夕前夜,雁沄来了。
她看着这里喜气洋洋的景象愣住了神,有一瞬间不认识这里,她恍恍惚惚地慢慢走近,众妖顿时吓得四处逃散。
雪妖回到悬崖边变回雪人原型,继续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停住脚步,定在那久久不动,好似在观察,又好似在思考,持续下了半月的雪也忽然停了,四下无声,只有冷风呼啸而过。
她扭头望向树洞,看到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朝那双眼睛招手,大眼睛从树洞里跳出来,是那只老松鼠。
老松鼠围着她转了一圈,又跑回洞里,雁沄见此没管它,扭头往悬崖边走,将雪妖从悬崖边推下去,看到雪妖身上的雪越滚越多,心安理得坐下来重新堆雪人。
她看着瘦弱,力气却很大,雪人也捏得坚硬,拳头打在上面咚得一声脆响,震得松枝上的雪簌簌抖落。
堆起来,打散,堆起来,再打散,整个过程平静无聊又不厌其烦,只听到她那冻得通红的手将雪聚拢的咯吱咯吱声。
她在发泄情绪,但在她看来应该微乎其微,快到天亮时,也不知堆了多少雪人又打散几次,只见她周围一片狼藉。
她来到竹林,郁离看到她身上的黑珠似乎变大了,有些不再是圆形,而变成一滩液体,沾在她的衣领处、袖子、腰带还有裙摆上。
她只将身上能取下的黑珠放开她的根部,让其化灰湮灭。
小郁离:“你怎么了?”
雁沄没好气:“话真多。”
小郁离:“对不起。”
雁沄听罢忽然恼了:“对不起谁?你对不起我吗,谁跟你说的?”
小郁离小心翼翼:“抱歉,我不应该问你。”
雁沄怒火猛窜,啪地一声,一巴掌打在竹竿上,“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你居然敢随意揣测我!”
小郁离吓了一跳,登时不敢说话了。
雁沄暴跳如雷:“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唯唯诺诺,为什么胆小怕事,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抗争,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山头!”
“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你除了雪,见过春暖花开吗,见过夏日烈阳吗,见过红衰翠减吗,山的另一面长什么样,你不知道,你甚至连半寸都无法移动,却在这里怡然自得,自娱自乐!”
“我从这里进进出出,为什么你从来不好奇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我怎么来,怎么走,从来不问缘由,我给你取名字,你从来不好奇,这么久了,你可曾知道我的名字,在哪里居住,又为什么这么久来一次!”
“你应该好奇,你要问,大声的问,听不到答案,那就走出来,去找,去看,你真的甘愿一辈子数百年如一日呆待在这永不变化的山峰吗!”
“你们的一生不能只停留在这里,要去询问,去探索,去观察,去了解,你会发现这天不是天,这地不是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拥有悠久的生命,却只能待在这里,不觉得委屈吗?”
小郁离目瞪口呆,久久无法言语。
她知道这不是对她说的,知道这只是她发泄的胡言乱语,但……
天空破晓,天际泛起一层鱼肚白,橘色的阳光从云层中破出来,四周静悄悄地没有声响,风停了雪止了,静地几乎可以听见对面微弱的呼吸声。
眼前的白雪也因为天亮而有些刺眼,雁沄左半边衣裳被阳光照得发紫,右半边身子依旧停留在阴影里,表情晦暗不明。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地方竟然冷到她心里发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好半响才道:“那我该怎么做?”
雁沄情绪比刚才低了些:“修炼,将自己的脚拔出这泥层,去游历,去学习,去品尝,去感受,去触摸。”
小郁离又问回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了?”
雁沄躲避:“没怎么。”
小郁离:“你在撒谎,你可以向我袒露的。”
雁沄笑了,笑容却很奇怪,身子矮了矮,看起来有些佝偻:“等有一天,你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思考,不再是一味地被我牵着鼻子走,能和我站在同一水平线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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