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雷不是他引来的,劫云也还在聚集,要渡劫的人并未陨落,被生生劈开的人不过只是个傀儡,甚至连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都格外木讷,并无本人半分张扬灵动。
但江熠还是难以遏制地漏了心跳,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有人闯入结界,抓住了他,红衣似火钻进视野,唇齿无声开合,江熠的瞳孔缓缓聚焦,季照安的嘶吼撕开空荡的寂静,带着滚滚雷声一并闯进来,震得他心口生疼。
“江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灵力耗尽还有心魔!你不要——”
啪——
未出口的话被一巴掌扇回肚子里,季照安被打得偏过头,愣住了。
怒气碾过另一重情绪,江熠一字一顿:“混账。”
嗡鸣散去,季照安摸了摸脸,又看看手,呆滞须臾后嗤笑出声:“混账?我一直都是啊,长老是今日才知晓么?我搅乱了长老即将到手的丰功伟绩,坏了长老好事,”他扭头看向江熠,挑眉道,“长老生气了?”
江熠无声吸了口气,阖眸退后两步,暴起的青筋从脖颈蔓延至手背,也没能让僵硬的指节弯曲半分,那一掌像是带走了他全部的力气,江熠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微微踉跄。
这不是他第一次灵力耗尽,却是他第一次感到无力反抗,心魔肆虐下尚能保持一丝理智的人,在一个虚假的傀儡面前底线全无。
漫长的心悸穿过十数年,再次让他体验了一把近乎走投无路的无措。
上一次,是他发现蛊盅并非意识全无时。
那是一个残杀无数凡人修士的蛊盅,原本就会些功夫,魔化后功力大涨,吸引无数子虫跟随掩护,以至于他们追了整整四年才找出来,最后死在他剑下。
那时已经接近破釜之战的末尾了,杀了那个蛊盅,剩下的便不成气候,但他不慎被那蛊盅拼死一搏伤了元神,他忍着剧痛碾碎又一个心脏,然后顷刻的剧痛被一缕煞气盖了过去。
江熠其实快记不清那一瞬间的感受了,大概是错愕的,也或许惊吓警惕更多。
他只记得那个被他碾碎了心脏的蛊盅是个中年男子,魁梧有力,掌心布满厚茧,摸了摸他的脸,说:“谢谢小仙人,对不住啊,伤到你了。”
他说:“我都快忘了当人是什么感觉了,如果我儿子没有被我杀了,也有你这么大了。”
江熠下意识要避开的动作就僵住了。
“人之将死会生出煞气,可以修补元神,那些东西说的,我都记着呢,我杀了好多人啊,可算用上了……小仙人,我是陶家村的人,你知道陶家村在哪边吗?走太远了,我记不清路了,我……想再看看……”
江熠不记得自己胡乱指的究竟是哪边了,他怎么知道陶家村在哪儿,他根本就没听过陶家村。
但中年人信了,他就那么看着远方,死在了破败的巷子里。
江熠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以少换多本就是理智的决定,仙门已经犹豫太久,他不能犹豫,更不能退缩,他身后成百同门道友,大多都是听他规劝而来,他不能毁了他们。
可中年人在他手下断气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迷茫。在那之前,他以为他杀人是为了杀魔,但没想到到头来,他杀人只是为了杀一个更强大的人。
从他开始对子虫和蛊盅动手起,他杀的都是人,没有一个魔物。
……
他杀了旁人的亲朋好友换来现在的安稳,他是最不能纵容身边人成为一个蛊盅后逃脱的人。走到现在,他没有也不能有反悔的资格。
十七年前,他决定留下尚未失智的季照安,同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倘若他能顺利拔除母虫,那季照安就活下去;倘若季照安成为蛊盅,他就杀了他;倘若季照安逃走,他也要留有后手能追杀他。
所以他在季照安身上下了法咒,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他亡则季照安亡。
……可他低估了季照安存在的分量。
他以为他保持的距离足够他维持理性,但事到临头都是无用功。
季照安大概对他退后的动作十分满意,倾身凑近的脸上写满了满意二字:“忘了跟长老说件事——看到你不痛快,我痛快的要命。和长老作对原来这么有意思,我真该早点发现。长老想杀他?”
他微微侧身露出后面的谈济,看到江熠抬眼蹙眉,愉悦地弯起眉眼:“那我偏要保他。”
“我不仅要保他,我还要保整个魔族,哦不,我已经保下了整个魔族,长老要不传讯问问其他人呢?包括那些魔兵,都被我一个不落地拢进了你们碰不到的地方。我活一日,他们就活一日,谁也碰不得,尤其是长老你。”
季照安抱起双臂,闲适又得意地看着他:“我已经彻底入了魔,不知长老说的事后处理是怎么个处理法?再剐我一次?还是直接杀了我?”
魔头的分神被无数根系包围在其中,怎么挣扎也逃不开,江熠不清楚季照安是怎么做到的,他看向上方蠢蠢欲动的劫云,冷声道:“滚出去渡劫。”
季照安冷哼一声:“我凭什么要听你……”
结界撤离,劫雷轰然落下,季照安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噗通”跪在了江熠面前。
沾了血的雪色袖摆飞扬,在电闪雷鸣中格外显眼,季照安被劈出口血,看见袖摆中的手伸过来不出半寸又收了回去,江熠纹丝不动地陪他生扛了道劫雷,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季照安趴在地上,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江熠离开劫雷的区域,沉默地看向季照安身后的高塔。
劫雷滚滚,天地昏沉似无尽深渊,季照安身上有伤,经脉丹田乃至识海的状况都很差,还入了魔道,此次渡劫与寻死无异,江熠心知肚明,却没有要插手的打算,一动不动地看季照安挣扎过一道又一道劫雷。
他撤去结界,季照安的第一反应是将那魔头的分神送回高塔内,最后借劫雷灭分神的时机错失,他没有机会再杀那魔头了。
一个能从他手下保住魔族的人,为母虫所控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江熠牢牢钉在原地,火红元神下浮着无形杀阵,只待他踏出一步,就能瞬息完成绞杀。
那混账东西若有命突破炼虚,他就为他拔除母虫,渡不过去,就死。不论结果如何,这个过程他只能亲眼看着,不得干预半分。
劫雷昏天暗地地劈了整整六日,深坑中的青年已然看不出个人样,劫雨瓢泼落下,江熠动了动,关节僵硬的让他有点不适。
好几次,他看见季照安看过来,漆黑明亮的瞳孔中的委屈快要溢出来,他无动于衷,于是那些委屈变成了垂死挣扎前的祈求,再到殊死一搏后的愤恨。
好几次,他都以为那混账会爬不起来了。
好几次,寒意充斥元神,强行拉回理智。
但还好,渡过去了。
被污血浸透的衣袍干成僵硬的暗色,又在雨水中再次黏腻地贴上皮肤,元神又一次被杀气席卷,江熠才想起来杀阵还在,他废了些功夫才撤了,然后向深坑走去。
充沛的灵力在四周涌动,江熠走到深坑边缘,看到仰面躺在雨中的季照安。
大乘大圆满。
境界越的太快不是好事,江熠皱了下眉,季照安突然睁眼看他,神情平静疏离,江熠准备下去的动作顿了一瞬。
季照安眼底闪过一抹厉色,秘境忽而剧烈震颤起来,天地颠倒旋转成漩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江熠不及反应便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刺目白光照进来时,他发现自己出了秘境。
紧随而至的是其他修士,海边崖石上下起了人雨,所有人落地后俱是一脸愕然,被腥咸的海风吹了满面才反应过来——他们被踢出秘境了。
“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对啊,我刚杀了一只妖兽,妖丹还没剖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嘈杂声很快响起,江熠刚站起就被人扶住了,他怔了一下,辛子允的脸出现在身侧:“师叔,你没事吧?”
江熠顿了下:“无事。”
他尚未换回干净衣袍,辛子允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遍才放手,捏了个隔音罩道:“此事应当是师弟的手笔,另外,秘境中有人谣传师弟体内有蛊虫,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回宗门后我再同师叔细说。”
听到有谣传时江熠心头一紧,几乎要追问季照安是否听闻,但辛子允已经转头去集结其他弟子,他抬眼飞速扫视一周,没看见季照安的身影,倒看见了眼神意味深长的杨纵。
江熠猛地冷静下来,微微颔首示意后转身查看弟子伤亡情况。
几步外,杜兴握着一个储物袋抓耳挠腮,迟疑纠结了半晌,最后牙一咬走向江熠,把储物袋递给他,小心翼翼道:“无忧长老,这是一个散修交给我的,说让我转交给您或无恙长老,他带着我师父的信物,但我没来得及问他名姓他就走了,至于这储物袋里是什么,他也没说,您看这东西能要吗?”
江熠直接接过:“无恙长老托我带的药草,我抽不开身,便让分身去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
杜兴受宠若惊:“噢噢噢噢!长老不用跟我说的,能要就好能要就好……”
至于江熠为什么让分身去找他,杜兴压根儿没去想,江熠颔首后他就迫不及待蹿回了众弟子中,扶着叶繁大口顺气。
江熠垂眸看了储物袋少顷,收了起来,转手摸出了衔枝戒。
秘境已经沉入海底,不能再进,崖石上各宗门家族陆续离开,散修们遗憾抱怨许久,也三三两两结伴走远。
海风吹出百里,凉意拂进城池,带起客栈酒楼的幌子,一白衣青年踏进人声鼎沸的酒楼,遍观全场后走入角落,还未落座就惨遭驱逐。
“滚。”方桌后的人沉在暗处,看不清脸,声音低沉,夹杂着一股烦躁的火气,“不拼。”
白衣青年笑了笑:“季道友可是在为谣言烦扰?”
“……”桌后的人缓缓抬头,漂亮的眼眸眯起,“你是谁?”
白衣青年淡然落座,扬声要了壶茶,温声道:“尹九。”
季照安拧眉,一句“不认识不欢迎”方要出口,青年抬手递了杯热茶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掠过鼻头,把他将要出口的话尽数堵在了唇齿后。
季照安的思绪空白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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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经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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