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这人坐的角度很刁钻，在叶渺的位置看，只能看到他被微风吹拂而起的白色长发，以及垂落的衣袖。叶渺看了半天，才开口问：“树上……是有人吗？”

而后时间像是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便有微风四起，一个人影从高处飘落，堪堪降落至他面前。

叶渺这时才看清了这人的模样。一头白发被束起，只用了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地绑着马尾。白色里衣外是一件绣着暗纹的墨色黑袍，黑白两种色彩在他身上有着极致的对比。

然后叶渺就看到这个白发人又没骨头一样坐了回去，从先前的坐在树枝上变为现在的靠在树下。见叶渺一脸迷茫地盯着他看，白发人对他招了招手，含笑道：

“小公子，可以把那个捡起来给我吗？”

他指的是方才那个砸中叶渺脑门的卷轴。叶渺走过去将其捡起，又熨帖地合上，才递给了树下的人。

“给你。”他说。

白发人挑了一下眉，并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而是又问：“谢谢。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吗？”

“不想。”叶渺干脆地回答道。

这人也没追着问下去，又道了声谢后，便把卷轴给收了起来。叶渺眨了眨眼，只觉得他只是错了一下眼，那卷轴就在白发人的手里凭空消失了。

……又是错觉？

白发人显然注意到叶渺的视线了。他张开手指在叶渺眼前晃了晃，笑吟吟地问：“怎么了？在看什么？”

叶渺张了张口，想问刚才他变的是什么戏法，又止住了言语，换了另一个问题：

“没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渺的脑子一向反应有些迟钝，一下子没想通在这么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突然出现了这么个白发怪人是一件多么反常的事，只觉得无比的新奇。

医馆的李先生今年六十岁，也是一头苍苍白发，这人也是白发。眼前这人年岁估计也不小了吧，但是为什么容貌依然如青年一般呢？叶渺在心里暗忖忖地想。

白发人没有回答他。长久地注视过后，他又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而后，像是怕叶渺提防他，他又很快地补充：“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样？”

叶渺思索了一下，觉得告诉别人名字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便直接说了：

“我姓叶，叶渺……”

他在空荡荡的大脑里搜寻一番，努力找着能够形容这个字的词句。

“……微渺的渺。”

“哦，好巧，”这人随即道，“我也姓叶。”

叶渺没有问他名字的意思，这人也不觉得尴尬，顺势接着自己的话说：

“叶知微。”

叶渺脸上还茫茫的，于是叶知微就继续给他解释：

“你有没有读过凡间的书？‘见端者，知末也；知微者，识著也。’就是这个‘知微’的意思。”

而后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叶渺，眼中总有着似有似无的笑：“微渺的微。”

叶渺现在知道是哪两个字了。他看着叶知微，又问他：“我知道了。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嗯？”

叶知微依然靠着树干，姿态和声音都有些松弛。

“当然是因为，这座山是我的地方。”

这话叶渺听明白了，是说他是这座山头的主人、山大王的意思。然后叶渺又转念一想，那他岂不是每天都在薅别人家山头的草吗？还薅秃过好几个地皮。

羞愧感顿时涌上心头。叶渺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里是有主人的，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

叶知微轻描淡写地表示了原谅，然后他又问他：“小叶子，你往我这里跑了那么多次，就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不同寻常之处……

说起来，倒也是有的。于是叶渺点点头：“是有点。”

“嗯。那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渺歪了一下头：“那是为什么啊？”

叶知微伸出一根手指，隔空在叶渺眼前点了点：“因为这是一座灵山。这里集万物之精华，合万物之灵气，自然是和寻常的山头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我，”叶知微又指了指自己，“是这座山上的仙人。”

真的假的。叶渺心里有点不信，他曾经偷听到学堂的夫子说过的，说过什么来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叶渺一脸认真道，“我听说，世界上是没有精灵鬼怪一物的。”

叶知微笑了笑。他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而是用手指捏了一个诀。叶渺顿时便感到周遭一阵清风平地而起，直接把他席卷上了天。他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脚离地，身体周围有绿叶和蝴蝶交相环绕。

叶渺在刹那的间隙中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他很难用言语描述，只觉得山谷中的风不再是自然中无规则的凌乱状态，而像是被一股力量在无形中驯服了，变得温和而顺从。风带着他在树冠处兜了个圈子，而后又缓慢降落，离叶知微更近了些，在叶知微眼前又被放下。随后风停树止，蝶散叶落，山间气流依然杂乱无章，自然在一瞬间又恢复了无序。

见叶渺的表情已经有些呆了，叶知微又笑着，问道：“如何？”

叶渺神情微愣：“好……”

“好什么？”

叶渺回过神来，道：“没什么。这是怎么做到的？”

“都说了我是山上的仙人。怎么样，想学吗？”

叶渺的眼睛亮了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叶知微告诉他，“这座山有名字，叫方寸山，一寸见方。小孩，我看你骨骼惊奇不似常人，也有慧灵相，是个出世入道的好苗子，前途不可估量。这样，你拜我为师——知道什么是师父吗？就是跟着师父修行的意思。从今往后我就可以把这些法术都一一教与你，修至一定的境界后，兴许还可以飞升天门，讨个神仙来做做。”

“不要。”

叶知微一怔，似乎真的没有料到叶渺会连考虑都没有就拒绝他。要知道如今仙凡之间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多少人想要得道入门却又苦苦不得机缘而与仙途失之交臂，亦或是没有天分而被迫错失仙缘，碌碌修炼半生后与寻常的凡人相较起来也只是锻体强身，连这无上大道的一个边角都没有摸到。

于是他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叶渺摇了摇脑袋：“没有为什么。我现在的生活也很好，修仙有什么好处吗？”

“那是当然。”叶知微很快回答道。于是叶知微便又开始苦口婆心地给他一条又一条地解释着修仙的好处，什么延年益寿，漫长的生命，修心养性，无上的力量，堪比天地同寿日月同辉等等。叶渺听得倒还算是比较认真，叶知微说完后，叶渺思索了一下，道：

“我知道了。不过还是算了吧。”

“……这次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需要啊。”叶渺说。

“我不需要多漫长的生命，也不需要什么，‘和天地同寿日月同辉的’。虽然我不太懂，不过得到这些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吧？所以，我还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