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马阳了然:“看来我所言非虚。需好好思量,该将你们押回建康交给毛将军处置,还是通知北魏拿人?想来两边的赏金都不菲呢。”
那人怒喝:“要杀便杀,何须废话!”
此时斯辰走到左侧一人跟前蹲下,平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怔了怔,答:“某姓贺楼,单名一个业字。”
“神龙谷内,可还有其他北魏人?”
那人显然未料他此问,错愕半响,最后点头。
“带我们去其人住地。”
斯辰命铁落取来众人衣物,并解了束缚。
巫夏一听,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绑上,于是提议把人绑成一串,路上好管。
斯辰只道:“不必。”
巫夏无法接受,这些人,除了年纪最小的十分瘦弱,其余五人都是大块头,不怕路上被反杀么?
巫马阳宽慰:“阿姐放心,他们不敢逃。”巫夏仍不放心,与淡欢一左一右挟住首领。
队伍依次前行:铁落与贺楼业领路,巫夏三人押着首领居中,其余四人及巫马佐随后,斯辰与巫马阳依旧闲散殿后。巫夏真是一脸没眼看。
她收回视线,打量身旁首领——此人虽是头目,肤色却比其他人白些,生得人高马壮,孔武有力,五官尚可,就是胡渣实在太丑,修得参差不齐,怕不是用缺口刀刮的。
察觉巫夏目光,那人侧首回视,冷哼一声。
巫夏:“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翻眼不答。
“怎么,怕我查你族谱?再不说,待会儿就在你坟头刻‘背信弃义,胆小鼠辈祸害苍生北魏狗之墓’!”
“你!”那人目眦欲裂,像要吃了她。
“说不说!”
对峙片刻,那人咬牙迸出:“步六孤辰!”
“啥?”
“步六孤辰!”
“你姓步六?”
“吾祖姓氏步六孤!”
历史上有这个复姓吗?巫夏不知,追问是哪几个字。确认后又问:“哪个chén?”
步六孤辰没料到她问得这般细,抬看一眼青天,抿了抿唇:“振美于辰之辰。”
巫夏:“……”听不懂!“说人话!”
“星辰的辰!”
竟与斯辰同名?巫夏打量他——收拾干净倒是个俊朗公子,只是——
“你们狩猎便狩猎,为何要对山中野兽赶尽杀绝?”
步六孤辰粗声道:“如今人都没活路了,还管得了那些畜生!”
巫夏怒火冲天,你才是畜生!全家都是!她压着怒火道:“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不懂‘君子取之有道’之理?你们这般滥杀,不仅祸害生灵,更断了山民生计,不怕报应?”
“报应?笑话!各凭本事罢了。自己无能反倒怪我们?难道要我们当菩萨拱手相让?”
真是强盗逻辑!冥顽不灵!“自私自利!等你们刮净这座山,自然能去别处作恶。但天道轮回,终会自食恶果!”
“如今被擒,我等还能活?”步六孤辰讥讽道,“如此说教,惺惺作态!你们又高尚到哪去?”
巫夏气得要吐血,恨不能踹他一脚:“人若对自然万物毫无敬畏之心,不过是借了人身肉壳的魑魅魍魉,恶灵蠹虫!这样的人,从古今至未来,天上地下,六道轮回,生生世世,皆不会有好下场!”
那人无动于衷,甚至嗤笑不已:“这一世已如此不堪,谁在乎来世?纵使入了轮回,囚于十八地狱也罢,投胎转世沦为牲畜任人砍杀凌虐也罢,又比现世差多少?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娘子,涉世不深,一派愚蠢天真!我告诉你,你当不了菩萨,无须再废话!”
还真是个口嗨头目!无需再费口舌,巫夏抽出匕首在他眼前一晃,笑得狠厉:“待会见血,你便知我当不当得了菩萨!”
♀◆♂
一行人下了山腰,又往一处深涧峡谷而行。
穿过蜿蜒小径,一炷香后,眼前出现一片遮天蔽日的榕树林。粗壮的树干盘根错节,树冠遮天,密不透光,视线范围短暗了不少,连晨风都透着凉意。
巫夏握紧匕首,警觉前行。越往里,渐渐看到众多形态不一的岩石,岩上石纹各异,不似人工而为。再前进百米,依稀闻及溪流,视线渐亮起来。
望着眼前景色,巫夏不由放松下来。目之所及,山体岩壁,千姿百态,飞瀑如练,溪流纵横,藤蔓缠绕着开满野花的绿树,飞禽走兽时隐时现。可谓一处世外桃源。
与一朵开得极艳的橙红花擦身而过,花香沁鼻,她不由上手一摸。尚未触及,斯辰的声音倏然传来,清晰如附耳侧:“花蕊有毒。”
巫夏往后看,斯辰也正看她,神色无绪无波,与身侧巫马阳步调一致,仍是副施施然闲慢姿态,只一眼,他便调开目光。巫夏耸耸肩,收回手。
贺楼业驻足道:“诸位,到了。”
淡欢上前,环顾四周:“此地有人居住?”
“自然。”贺楼业面向瀑布吹响口哨。不多时,瀑布旁的乱石堆后走出一老一少。
老者两鬓掺白,精神矍铄,拄着拐杖,身形虽佝偻,但看得出年轻时长得高大健硕,约耳顺之年。男孩约**岁年纪。
二人徐徐走来,老者目光扫过众人,在贺楼业和步六孤辰身上顿了顿,眉头微蹙:“是你们。”
贺楼业恭敬地向老者行礼:“阿业见过修先生。”
巫夏暗中观察步六孤辰,发现他对老人视若无睹,甚至明晃晃翻了个白眼。
淡欢见是位老者,收剑上前:“老人家可曾见过一位穿浅蓝衣裳的年轻女子?”
老人打量他:你们是淡喜姑娘的同伴?”
淡欢大喜,急道:“阿喜果真在此?”他朝老人抱拳:“老人家,在下淡欢,阿喜正是舍妹,不知她现下——”
这时斯辰与巫马阳走近,老者目光在二人身上稍作停留,这才道:“淡喜姑娘确在舍内,今晨我与孙儿捡柴时,从陷阱中救出了淡喜姑娘。她被兽夹所伤,失血过多,又神志不清,我们只好将她带回疗伤。”
巫马阳摇扇笑问:“老先生是北魏人?在此隐居多年了吧?”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巫马阳凑近一步:“老先生,此地可还有其他北魏流民?”
“仅我一家老小四口。”
巫马阳挑唇一笑,“哦?”
斯辰开口:“老先生,请带我们去见淡喜。”
老人仔细打量他,“阁下可是淡姑娘口中的南海雾灵山斯庄斯辰公子?”
见斯辰点头,老者欣喜作揖:“淡喜姑娘提过,斯公子乃当世神医,妙手回春,老身有一事相求!”
斯辰让他说下去。
“内子多年前因丧女之痛落下病根,每每入秋便浑身恶寒疼痛,坐卧不能,性情更反复不定,恳请公子施救!”
斯辰点头应允。
一旁的巫马阳似笑而非:“斯公子神医之名,果然远扬万里呐!”
老者对众人道:“诸位若不嫌弃,不妨移步陋室一坐,吃盏清茶。”
巫夏:“?”找人变成了治病救人?
步六孤辰见机道:“人既已找到,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巫马阳朝他微微一笑:“不能。”
“怎么?我们不过多猎了几头野兽,你们还想杀人灭口?”
“是否灭口,要看阿姐的意思。”
巫夏:“……呃!见到淡喜再说吧。”
最终,步六孤辰与贺楼业随他们进入石壁,其余四人留在原地。巫马阳吩咐巫马佐:“看好他们。”
“是,公子。”
巫夏担忧道:“只留阿佐一人,会不会有危险?”那四人手脚自由,并未被缚。
巫马阳淡淡道:“若连四人都看不住,他也不必回府了。”
巫夏仍不放心,将召唤大鸟的短笛递给巫马佐:“有情况就吹笛。我们会尽快赶来。”
巫马佐正要推辞,见巫马阳扫来一眼,只得收下。
一行人很快入石壁,巫马佐命四人围坐成圈,也不理会他们,靠树闭目养神。
那四人岂会安分?他们低头密谋:“他就一个人,我们可以——”
几人交换眼神,壮汉率先起身。还未站稳,巫马佐突然睁眼,赤色瞳孔直射而来。壮汉浑身一颤,双腿发软,重重跌坐在地。
♀◆♂
路边马车里,巫夏的包袱微微颤动。里头的小东西先用身体撞击结口,却始终撞不开,最后只得憋出四肢和五官,小胳膊小腿一齐用力,总算拆开了包袱。
小蛋人瘫着喘气:“臭花花!打的什么死结!害我差点出不来!呼!累坏我了!”
歇了好一会儿,它颠到车后,撩开帘子张望:“收拾几个恶徒而已,公子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视野有限,只好作罢,“好饿!先填肚子。”
它爬上矮几,尝了口茶点,“难吃!还是臭花花的糖好。”它从包袱摸出糖人,又撩开车帘,坐在马车边沿,两条葱白般的小腿搭在外头,一晃一晃,舔着糖人啧啧:“真甜!”
吃到一半,发现对面几匹马直勾勾盯着自己,尤其斯辰车前那两匹。小蛋人哼道:“一三一四?难听的名字!想吃糖?做梦!都是我的!”说着嘚瑟地把糖人全舔了一遍,“馋死你们!”
吃完糖,它百无聊赖地躺下,“怎么还不回?”抬起比例协调的左臂,又扇动右翼的千色羽毛,仍无变化,“变身怎么这么难?阿佐究竟如何做到收放自如的?”
它与阿佐同时化生,身为星羽千色凤鸟,血脉比双色的阿佐纯净得多。本该同期化形,却因晚孵化百年而耽搁。想到斯辰说它元神聚形尚短,化形不顺也情有可原,它便释然了。嘟囔道:“好无聊,还要等多久?臭花花居然不带上我!”
正躺着,忽闻叮当声。它蹭地爬起,扒着马车张望——果然有辆马车驶来。再用力一嗅,活鱼的腥鲜气!它双眼发亮,好些天没尝鱼鲜了。
此处被巫马阳布了阵,外人看不见它。它略思索,瞅准时机飞身跃起,抓住车幔一荡,灵巧钻入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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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夏原以为老者居所是山间石洞,穿过岩缝却豁然开朗,另现一番天地。
千余平的山谷中,石木房屋依山而建,菜畦、晒场、靶场、凉亭错落有致,家畜圈养其间。四周山茶花怒放,虽不及落凡谷惊艳,却别有一番隐世风味。
老者引众人进入宽敞的厅堂。巫夏暗中观察:家具器物皆显岁月痕迹,确似长居之所。
“诸位稍候,老朽去带淡喜姑娘来。”老者转向孙儿,“玄儿,让兰姑母煮壶热茶来,再请你大母过来。”
淡欢立即道:“老先生,我与你同去。”
贺楼业拱手:“修先生,可有需要效劳之处?”
老者扫过他与步六孤辰:“你若愿意,随玄儿去罢。”
贺楼业倒是有礼,先征询斯辰和巫马阳,后与步六孤辰知会,这才随爷孙离去。
巫夏问步六孤辰:“你似对修先生颇有成见?”
“没有!”
答得太快,语气又冲,分明有鬼!巫夏懒得深究,说了句“我去转转”便出门。
进来时巫马阳向她科普了一番:几年前北境大旱,北魏流民便成群结伴南下讨生活。彼时两边战事吃紧,我朝断不会接收这些流民,驱逐了不少,仍有漏网之鱼一路南下,潜入湘东、南海郡。
因数量不多,也未闹事,捉拿费时费力,当朝便作罢。这些流民中除有些家产和手艺的能在城内讨生活,那些本就依赖土地艰难度日的贫农,只能遁入深山老林,靠山吃山。
巫夏巡视一周无果,瞥见炊烟袅袅的石屋,径直推门而入。
庖厨内,贺楼业正在烧火。
见是她,他面露讶色,随即从容作揖:“姑娘怎会来此?”
巫夏不答反问:“你不是跟孩子去接人吗?”
“伯娘尚在安睡,我让玄儿在房中等候,先来帮兰姑姑煮茶。”他指向里侧。
一个瘦小老妇人正在切瓜果,见巫夏看来,唯唯诺诺地笑了笑。恰逢水沸,她朝贺楼业啊啊比划。
巫夏发现异常,“她不会讲话?”
贺楼业减了柴火:“兰姑姑自幼如此。”
巫夏抽出匕首,倚门而立,直接问:“贺楼先生与修老先生是何关系?”
“修先生乃教书先生,我自幼受他教导。”
“步六孤辰呢?”
“阿辰是在下表兄。”
“可我瞧你表兄似乎与修先生不睦。”
贺楼业微笑:“些微陈年旧怨罢了。”
见他无意详谈,巫夏话锋一转:“你们与修先生既是同乡,为何不学他们安稳度日,如此大肆虐杀山中野兽,岂不也断了他们的生路?”
贺楼业侧首而望:“姑娘可曾挨饿?”
巫夏:“……不曾。”
“我饿过,七天七夜滴水未进。”贺楼业苦笑,“饥渴、混沌、疼痛、绝望,这些感觉从清晰到模糊,最终烙入骨髓血液。若非老天开眼,下一场及时大雨,若非一只受伤鸟儿坠落脚边,我如今已是一具曝尸荒野的森森白骨。即便如此,如今也不过勉强苟活。自此我学会一事——万事当以自保为先。”
如此极端状态,巫夏确实未曾遇过,但——
“我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虽未经历,但我所接教育告诉我的是,人生的苦难,若无法避免,便当作修行,凡事多予人余地,自己便多一条生路。”
“姑娘倒有一颗慈悲心。”
“佛说‘慈能予乐,悲能拔苦’,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心善。只是秉承这世间能量守恒,在我身上的苦难多些,那么,父母亲朋或许就少些。最重的苦难被我经历了,其他人就不必再历经,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值得。”
“若真值得,为何独你一人受苦?姑娘不觉不公?”
“这世间不公之事老天自己都数不完,你若总纠结,日子就过得不痛快了。除此之外,我还坚持,人关注什么就会吸引什么、得到什么。若总想着自己受过的苦难、遭遇的不公,说不定会吸引更多苦难与不公。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让不想要的东西填满?你不觉得,实在太不划算了吗?”
贺楼业若有所思地微笑:“姑娘通透。不知如何称呼?”
“姓花名花,可唤我花花。别多想,是真名。”
“某今日得闻姑娘灼见,甚是感激。”
巫夏察觉他言不由衷,无意继续:“各抒己见罢了。你们忙。”
走出庖厨,她瞥见旁边工具间正要查看,忽闻脚步声。回首见老者与淡欢搀着淡喜往大厅去。
“淡喜!”她快步上前打量,“你还好吗?”
淡喜神色如常:“好多了。”
老者解释:“淡姑娘急着见你们,不慎碰裂伤口,方才重新包扎耽搁了。”
淡欢道:“幸而不严重。”
“多谢修先生。”巫夏挽起淡喜,“我来吧。”
“也好,我去瞧瞧茶可煮好了。”
待老者离去,巫夏压低声音:“究竟怎么回事?如厕怎会掉进陷阱?还被带到这里?”
淡喜揉着额角,“从茅厕出来,我见山景秀美,便闲逛起来,渐而走远了。往回走时,发现两人行踪鬼祟,疑是那伙恶徒,便跟上去。
“不料山谷小路难行,四处是坑,我把人跟丢了,又不慎跌入猎人陷阱,还被兽夹所伤。闻声而来的修老先生带着孙儿费了好大劲才将我救出。”
“为何不让他们将你带回山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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