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仪镇是有夜市的,才刚刚到了傍晚,就已经出了不少摊子。
出了珍物居,正赶上夜市初开的时候,只消走几步,就能嗅到扑面而来的独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水果芬芳,枇杷长得格外饱满,黄澄澄的,好看又好吃。不及细细挑选,又被那边的樱桃摊主的吆喝声吸引过去了,大大小小有酸有甜的,也教人没法拒绝。
为了采购材料,许之遥忙了一下午,一直没吃上饭,现在肚子空荡荡的,闻到什么都想尝尝,却眼花缭乱,不知从哪看起。
琼玉莞尔一笑,道:“我知这镇上有家店,酿的一手桑椹酒,许师妹想尝两杯吗?”
许之遥一听这话,连忙点着头,催促起来:“那快走吧,好酒不等人呀。”
于是直跟着琼玉绕了一路,走到一家不很起眼的小店来——只是看起来不起眼,刚靠近些,就嗅到熏人的甜酒气,紧接着又从中分辨出一阵浓郁的糯米香,两种香甜混杂在一起,许之遥几乎以为自己要直接醉在这儿。
店小,名声却不小,最出名的就是这一杯桑椹酒,配上点缀着槐花的糯米糕,谁路过门前能舍得不顿足?
“好、好好喝。”许之遥生怕品不出其中滋味,只敢小口啜饮,仿佛喝了这一杯琼浆玉液就再难寻到下一杯似的。
酒性不烈,许之遥舒适地眯起眼睛,双手捧着小杯子,很是乖巧,脸颊微微有些红润,但她觉得醉人的不只是这杯酒。
槐花糕很好吃,味道淡淡的,米香却很浓,倒是中和了酒的甜气。她感到脑袋轻飘飘的。
三盏酒、几块糕入腹,琼玉笑着拦住了她,只怕她贪杯:“许师妹,该回去了。”
许之遥哪里愿意,可看看天色,再不走怕是赶不上宵禁,连忙教店家替她打包上两壶酒。
“你买这么多?”琼玉担心她一时喝不完,这个时节又不宜放太久。
许之遥却弯弯眼,答道:“这样好的东西,我要给师姐带一点尝尝。”
晃了晃脑袋,她仔细地结了帐,也不肯将酒放在储物戒中,只是抱在怀里。
明明脚下还在走路,心早就伴着十里果香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出了镇子,琼玉引了道明火符,领在前面照路,许之遥隔了半步的距离,紧跟着她,一双桃花眼在夜色下扑闪个不停,好奇地打量起周围。
蝉鸣声没有白日的喧闹,蛐蛐倒是此起彼伏地叫着,不过并不恼人,而衬得此时格外静了许多。
清仪山的台阶一层一层的,重复又规整,她分了神,仰起脑袋望去。
星星离得很近,视线有点迷离,总觉得伸手就能抓住似的。许之遥忍不住苦中作乐地想到,说不定星星和她的距离就是此时的她和家的距离。
风吹在脸上,酒没被吹醒,因为没看路,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一跤,好在被走在前面的琼玉扶住了。
“许师妹,你醉了?”琼玉搀着她,总觉得错估了她的酒量。
许之遥歪头想了想,坦诚笑道:“一点点。”
她觉得自己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只是此时格外放松。她喜欢这样微醺的滋味。
一旦有了些醉意,就格外温顺起来,琼玉看着她这副天真乖巧的模样,想问什么,却又犹豫了。
“琼玉师姐,怎么了?”许之遥心思敏锐,很快察觉到了,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她总会把情绪明明白白摆在脸上,给了琼玉一种无论自己问什么,都会得到最真诚的答复的感觉。
想到自己刚才片刻的犹豫,琼玉笑了笑自己,同样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继续领着路,坦然问起来:“许师妹,那日你来画符堂,可是看见我修炼了?”
许之遥眨眨眼,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可是一边跟了上去,一边也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对呀,看见了。”
“不怕吗?”琼玉忍不住追问起来。
许之遥晃荡着脑袋,悠悠道:“怕什么,又没真变成怪兽。再说了,就算真变了,琼玉师姐就是琼玉师姐,能吃了我不成?”
“这不能。”琼玉被她说得笑了笑。
“那就是了,”许之遥自顾自地点点头,“我只认人,只认自己想要的,不认什么正道魔道人道妖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入了宗门那雕着金色大字的正门,因为护宗大阵被加固的缘故,这儿的结界也更明显了。
天色暗了下来,外院很是祥静,许之遥觉得自己离开这儿好像很久很久了。
“许师妹?是你吗?”李耀宗刚办完了手里的事,一眼认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喊,当初在外门处的很不错的喜儿与万福也惊喜地迎了过来。
自打进了内门,许之遥要么是闹出了什么事,要么就幽闭在藏书阁修习,已经许久没见到这些朋友了。
看了眼琼玉,见她也向自己点点头,便开开心心地走了过去,把此行买来的糯米糕分给了大家。
清仪山的消息传的快,许之遥的“事迹”也藏不住,万福兴奋地问个不停,喜儿则是又是欣喜又是担心。
这两个姑娘都在江长安整治外院后换了更好的差事,李耀宗更是直接升了管事,许之遥脑袋轻飘飘的,不能不替他们高兴。
琼玉性情随和亲人,没什么内门弟子的架子,在那段时间更是在外院露面过许多次,很多外门弟子都颇喜欢她,李耀宗见许之遥有些微醉,主动提出给两人沏茶。
“不了,李师兄。”许之遥笑着回拒了,“再留的话,等会我们就赶不及宵禁了。”
“就是就是,”万福愤愤点头道,“也不知怎么的,连外院的宵禁都比之前严了,我看许师妹还是快快回去的好,免得挨罚。”
李耀宗听这话确实在理,于是也没法多留,便送了送两人。
许之遥向几人挥了挥手,答应了以后有空还来,便随琼玉一起回了内门。
走着走着,她就停了下来,看了看天色,觉得时间还够,便跟琼玉说道:“我想现在就把酒给师姐送去。”
“也好,我随你一同去。”琼玉总觉得许之遥还是没醒酒,怕她出了什么岔子。
许之遥却笑着摇头道:“画符堂离得远,你陪我的话就来不及回去了。放心吧,我很熟这路的!”
琼玉闻言,只好作罢,再三嘱咐了她要小心。
许之遥乖乖地答应了,两人这才分开。抱着两壶酒,便朝魏子霜的院子走去。
离宵禁约莫只有半个时辰,算着差不多是够的。
院子内还没点灯,魏子霜眉心微蹙,剑随身舞,却总有些不稳。
练了一下午,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她没能静下心。
这套剑法名唤千机,共有三卷,上卷一生三,中卷三化千,下卷则是千机归一。
第一卷是最为简单的,整卷只有三招剑式,闭关一个月,就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
如今在研习的第二卷,却旨在要从这三招中演化出千万招,光靠练不够,还需要足够的悟性。
千机剑法之所以没有清仪剑法扬名,也有这部分原因。
江长安是个不太按套路出牌的,偏偏天资聪颖,传承这套剑法后,又将第二套拓展改进了许多,变得更玄妙难学了。
魏子霜明知道越是如此,越要沉下心来研习。可她做不到。
今日去了一趟藏书阁,没有见到许之遥,有个小书童说她今日告了假。魏子霜料到她大概是约了琼玉一同去清仪镇了,仍是冷了脸。
再过两日就是宗门休沐的日子,却专门告假,何必这样心急?
魏子霜总觉得胸口有些闷,蹙了蹙眉,终于不再练下去了,收回剑,才觉天色已深。
回房沐浴更衣,夜深人静,却忽而听见院内有窸窸窣窣之声,她顿时警觉起来,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仍是提起剑,刚出门,就听见什么东西“咚”地摔了下来,紧接着就是强压着音量的哀嚎。
狐疑地走过去,只见墙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痛苦地捂着脑勺。
魏子霜冷着脸,微微抽出了剑。
“师、师姐,是我。”许之遥被吓了一跳,哪还顾得上疼。
她八成是真的醉了,见院门锁了,脑子一热就爬起墙头,甚至忘了自己功夫根本不到家,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这一摔,倒是清醒了不少。
魏子霜面色却丝毫没有缓和,仍是按着剑,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怎么这么凶呀!”许之遥似乎是清楚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竟也不怎么害怕,反倒弯眼笑了起来,“我给师姐带了好东西。”
魏子霜不应声,只是收回剑,像是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别,别走啊。”许之遥连忙起身,抱着酒壶就去追,因为摔了一下的缘故而一瘸一拐的。
这一追就追到了房门前,魏子霜转过身,挡住了她,故意问道:“半夜翻墙,又非急事,是何礼数?”
“我……”许之遥也心虚起来,蔫蔫地把怀里的酒壶递过去,嗫嚅道,“这是桑葚酒,我怕留到明天就不如今天好喝了。”
魏子霜本来心中不悦,可一听她这么说,反倒怔了怔,一时缄默不语。
这个时辰,专门来跑一趟,单是为了送壶酒?
“……进来。”魏子霜沉默了很久,见那张小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终于还是许她进门了。
许之遥只当是她原谅了自己的失礼,一旦少了这点心虚,顿时活跃起来,语气也颇有些得寸进尺的讨好意味:“这个真的很好喝,可甜了,又不是很醉人,夏天喝刚刚好……”
这样胡乱吹嘘了一通,便主动给她斟了一杯,还不忘补充了句:“就连琼玉师姐,也很赞赏呢。”
哪知这句一出口,原本还默默听着的魏子霜忽然转身,抬眼看了过来。
许之遥一愕,辨不出她眼中的喜怒,只好噤了声,不知自己哪句说的不好了。
魏子霜见她僵住了,便微微蓄着眸子,有意无意地凑近些,果然闻到了她身上还没完全消散干净的果酒芬芳,于是冷笑一声,回道:“那确实是很好。”
“师姐,你……”许之遥嗅到的则是扑面而来的微苦香气,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似乎刚刚沐浴过,如画中谪仙一般更清冷了几分。
她心跳不经意间快了几拍,甚至没注意到魏子霜说的话,思绪飘回另一个夜晚。
“……我不饮酒。”魏子霜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愣了愣,便转回身,语气淡然。
“啊?也、也是噢。”许之遥反应过来,没想过这一可能,是自己疏忽了。
看着桌上已经倒好的酒,她总觉得可惜,于是干脆端起,飞快地喝掉了。
真的很好喝,她替魏子霜可惜,也替这壶酒可惜。
实在不想浪费,她干脆又自顾自地倒了几杯,通通一饮而尽。
“……?”这串动作太过行云流水,魏子霜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去拦时,哪还有什么剩余,她沉下了脸,“你做什么?”
“我替你喝了嘛。”许之遥理直气壮道,“不然不是白买了?”
“不是你送我的?”魏子霜冷声反问。
许之遥吓得浑身一哆嗦,辩解道:“是又怎样,你不是不能喝吗……”
“送我的,就是我的,我不记得说要请你。”魏子霜隐隐有了怒意,似笑非笑道。
“怎、怎么这样。”许之遥忽然觉得魏子霜在故意向她找茬,可是想不出原因,只好睁大桃花眼,又怕又不明白。
就在这时,宵禁的铜钟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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