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姜家后园。
春末夏初,蔷薇开得正好,爬满了隔开内院与外院作坊的那堵矮墙。
彼时的姜婉儿还不是沈夫人,只是姜家一个不甚起眼的庶女,性子里有几分被深宅大院压抑着的、对高墙外世界的好奇。她时常偷偷溜到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那里能听到隔壁石匠作坊里传来的、富有节奏的叮当声。
她第一次隔着墙缝看见石洵时,他还是个半大少年,赤着上身,汗水在结实的肌肉上流淌,正专注地对着一块顽石敲打凿刻。他眉宇间已有日后的硬朗,眼神却比现在纯粹清澈得多。
她看得入了神,不小心碰落了一块松动的墙砖。
声响惊动了他。他抬头望来,撞见她惊慌失措、宛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眸。两人隔着那道缝隙,一时都愣住了。
她没有像寻常闺秀那样惊呼逃走,他也没有厉声呵斥。
后来,这样的“偶遇”便多了起来。她时常偷偷带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精致点心,用绢帕包了,从墙缝塞过去。他起初不肯要,她便固执地放着,下次来看,点心不见了,原地会多出一小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雕刻成小动物或花朵的可爱石头。
他话很少,她却能对着他说很多话,说嫡母的苛刻,说姐妹间的琐碎,说诗词,说那些无关痛痒却无人可诉的心事。他大多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手里的凿刻却变得格外轻柔。
她叫他“石奴哥哥”,带着少女娇憨的依赖。他从未唤过她的名字,眼神却一日日变得深沉。
那段时光,是灰暗深宅里唯一偷来的光。她是他粗粝石匠生涯里一抹不敢触碰的柔软月色,他是她窒息规矩中一道自由不羁的风。
然而,高门与贱籍之间,隔着的又何止一堵矮墙。
他们的秘密终究被发现了。嫡母的耳光、父亲的震怒、姐妹的讥嘲如同冰雹砸下。“不知廉耻”、“自甘堕落”、“带累家门”的罪名压得她喘不过气。他被姜家管事带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差点被打断手,警告他若再敢靠近姜家小姐,便让他在这洛州城再无立锥之地。
那堵矮被迅速砌高,蔷薇花藤被无情砍去。她被彻底禁足,严加看管。
她最后一次拼命跑到那堵再也看不到对面的高墙下,只来得及将一支母亲遗下的、不算值钱但于她极为珍贵的玉兰花簪,塞进墙根一个极隐蔽的石缝里。那是她无声的告别和全部的念想。
再后来,便是沈家前来提亲。父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这个“麻烦”嫁了出去,对象是颇有前途的通判沈知言。她像一件物品,被从一座牢笼,移交到了另一座更精致、也更冰冷的牢笼。
三年沈府生涯,她几乎磨灭了所有少女时的影子,直到那场惊天变故。
夫君暴毙,她被架上“贞烈”的火堆炙烤,眼看就要被烧成灰烬,连同那个可怕的秘密一起被埋葬。所有人都夸她贞烈,所有人都在逼她赴死。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顶。
那一刻,能想到的,竟然只有那个很多年前、被家族被礼法狠狠撕开的少年。
只有他,与这吃人的沈家、与那可怕的三皇子毫无瓜葛。
只有他,曾真心待过那个真实的、不是“沈夫人”的姜婉儿。
只有他,有着挣脱束缚、凿碎顽石的力气和胆魄。
向母家求助?他们只会更快地把她交出去以保全自身。向官府申诉?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天下之大,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处可去。
唯有他。
所以,她砸了那金匾,是向这吃人礼法的宣战。
所以,她褪下绣鞋露出血书,是剥开所有伪装,将最脆弱的性命和最沉重的信任,交付给记忆中唯一可能接住她的人。
那一声“石奴哥哥”,是她跌落悬崖时,能喊出的、唯一的名字。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在滔天洪水中,抓住那根记忆里唯一可能救命的浮木。是深埋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情愫,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最后一丝孤勇。
她赌他还记得墙缝里的目光,赌他还记得那些无声的石头和小花,赌他……还是那个石奴哥哥。
而事实证明,她赌对了。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背后,是他从未忘却的守护,和足以撼动阴谋的过往。他们的重逢,不仅是绝境求生,更是跨越了阶级、时间和生死,对那段被迫戛然而止的旧情,最震撼、最血性的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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