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洵番外:顽石】[番外]

洛州城的秋雨,黏腻阴冷,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溅湿了摊放在墙根下的几块待凿的毛石。

我靠在棚子下,听着雨声,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鸽卵大小的青玉料。这料子温润,不算顶好,但雕朵玉兰应是够的。很多年了,这习惯改不掉,仿佛指尖粗糙的茧子摩擦过光滑的石面,才能压下心底那头总是躁动不安的兽。

隔壁姜家的后院,静悄悄的。那堵墙后来砌得极高,再也看不到一角天空,听不到一丝笑声。

很多年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墙矮,花爬得热闹。我总是能“恰好”在她溜到墙根下时,敲打出最清脆的声响。然后,会有一双眼睛,怯生生又亮晶晶地从缝隙里望过来。再然后,可能会有一块用精致绢帕包着的、甜得发腻的桂花糕,被小心地推过来。

麻烦。我心里总是嗤一声。高门里娇养出的金丝雀,懂什么?不过是拿我这满身石粉的贱籍寻开心。

可我次次都没把那些点心扔进臭水沟。那绢帕洗得发白,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淡香,我也没扔,胡乱塞在了工具箱最底下,被铁器磨得起了毛边。

她话多,絮絮叨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大多嗯一声,手里的锤凿不停,却总挑些纹理细腻的石头,刻些小玩意儿,兔子也好,歪花也罢,下次她来时,悄悄塞回去。

她叫我“石奴哥哥”,声音细细软软,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梢扫过心尖,痒得厉害,又挠不着。

我知道这不对,不好。她是云,我是泥。可那又怎样?我石洵天生地养,凿我的石头,换我的饭吃,从不觉得比谁低一等。她愿意来看,我就让她看。她愿意说,我就听着。

直到姜家的人发现。

那顿打是真的狠,棍棒拳脚雨点般落下时,我没吭一声,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堵墙,以后怕是砌高了。

她呢?会不会挨打?会不会哭?

后来我知道她定了亲,是城里有名的才俊,沈通判。挺好。门当户对。我盯着手里一块怎么凿都不顺眼的顽石,一锤子下去,火星四溅,崩裂的石屑在脸上划了道口子。

再后来,我听说她守了寡,得了御赐的贞节牌坊。洛州城都在夸。我听着,只觉得那金匾刺眼得很,像淬了毒的针。沈知言是个什么货色,这城里暗地里的传言多了去了。她那性子,在那吃人的地方,怎么活?

可我凭什么管?我是谁?一个臭石匠。

直到那夜。

雨下得比今晚还大。砸门声又急又重,不像官差,倒像索命的无常。

我提着錾子开门,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一身孝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得可怕的轮廓。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她当众砸了御赐金匾。

她一路逃到了我这狗窝。

她褪下绣鞋,露出裹脚布上那血淋淋的“石奴哥哥,带我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那瞬间,什么狗屁门第,什么皇权官威,什么前尘旧怨,全都炸得粉碎。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他们把她逼成了这样!他们怎么敢?!

我攥住那染血的布条,像攥住了多年前那块没送出去的玉兰花簪。不,这次不一样。这次,谁再想从我身边把她夺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带她躲藏,为她厮杀,看着她在我眼前,一点点从惊惶的雀鸟,变成坚韧的藤蔓。她说出那孩子的来历,说出沈知言和三皇子的肮脏勾当时,我恨不得立刻去宰了那些人渣。

但不行。我得先让她活。

掏出那块玄铁令牌时,我知道,躲了这么多年的清净,到头了。皇城司“甲四”的过去,像跗骨之蛆,终究还是追了上来。但用这身份换她一条生路,值。

把她推出去,让她独自逃向生机时,我觉得腰腹那刀捅得都不那么疼了。妈的,原来老子这块顽石,心里还真揣着点软乎东西。

后来,我拖着半废的身子,凭着过去那点阴私手段和不要命的狠劲,到底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找到了老刀留下的记号。

江南水汽氤氲,磨平了洛州的冷硬。看到她好好站在院子里,肚里揣着我的种,平反的诏书也下来了……这一切,竟比凿碎最难搞的花岗岩还不真实。

她问我伤怎么样。

死不了。

三个字抵过千言万语。

我看着她微隆的小腹,那里是我石洵的根苗。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恐慌的柔软情绪攫住了我。我伸出手,碰了一下,一触即离,像怕碰碎了稀世珍宝。

“嗯。”

一个字,承认了孩子,承认了她,承认了这偷来的往后余生。

阳光晒得人发暖。我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指节缠上她纤细的手指。

这块顽石,风吹雨打这么多年,到底是等到了能把他捂暖的那缕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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