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夜

纽约是座真正的不夜城。

联合国总部的安全监委会似乎也跟着纽约一起没日没夜地运转起来,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过,回到纽约不过10个小时,李婧芸还在开会。

关于战后重建与临时监管框架的讨论正进行到关键处,各方代表言辞交锋,气氛算不上融洽。

李婧芸坐在主位,一身铁灰色套装,衬得她脸色有些过于白皙。没有人注意到她眼镜框下的青黑已经悄然出现。

她专注地听着一位欧洲代表的发言,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试图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眼前繁杂的议题上,以驱散连日以来阴魂不散的奇怪焦躁。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助理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入,快步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助理的声音很轻,但李婧芸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助理悄然退下。

会议仍在继续,但李婧芸感觉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只有助理刚才那句话,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

“主席,刚刚收到消息。Graves先生在境外执行侦察任务时遭遇意外交火,左臂及侧腹中弹,已由医疗专机紧急送回纽约,目前正在纽约的医疗中心接受救治,情况……稳定,但需要住院观察。”

亲自出外勤。

她太了解Shadow Company那个疯子窝的诡异企业文化了,或者说,是Philip Graves个人那套令人费解的作风。

这在正规军队或情报机构里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在Shadow Company那种游离于规则之外、带着浓厚雇佣兵色彩的组织里,却成了一种奇怪甚至被推崇的“企业文化”。

尤其是在执行极高风险的任务时,首领身先士卒,既能极大鼓舞士气,也代表着对任务绝对的控制权和不容失败的决心。

但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已不需要亲临一线,除非……他故意的。

以他的地位和计划的重要性,他完全可以坐镇后方,遥控指挥他最得力的手下前去冒险。但他偏偏选择了亲自带队,去核实那几个由Yuri提供的、真假难辨的坐标。

然后,“恰到好处”(她并不知道)地受了伤——伤得不轻也不重,刚好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既不会真正影响计划的宏观推进,毕竟具体行动尚未开始,又能成功地……从那个危机四伏的一线暂时抽身,并且,以一种无法被指责的方式,重新回到她的视野中心,以一种“弱者”的姿态。

会议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

代表们陆续离场,李婧芸以需要审阅最终文件为由,留在了空荡的会议室里。她并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件,只是独自坐在长桌的尽头,看着窗外纽约璀璨而冰冷的夜景。

他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他的存在,他的付出,以及……他正在为她涉险。

一种拙劣又有效的苦肉戏。

医疗中心发来了伤情报告。上面充斥着各种医学术语和检测数据——“子弹擦过肱二头肌,伴有局部组织损伤……侧腹子弹穿透腹外斜肌,未伤及内脏,但有轻微腹腔积血需观察……肱骨近端疑似线性骨折......白细胞计数升高,提示存在炎症反应……”

这样的专业术语在她的脑子里被自动翻译成了“被子弹开了个孔”、“失血过多”、“骨头断了”、“发炎了得截肢”……

李婧芸这个标准的文科生,看着这些冰冷而专业的词汇,眉头越皱越紧。

虽然报告最后结论是“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但她潜意识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幅鲜血淋漓、伤势沉重的画面。

真的不会死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并不知道,这份报告在送达她这里之前,可能已经被某人“润色”过,刻意突出了严重性而淡化了可控性。

她最终还是站起身,拿起外套和包,对助理吩咐了一句“去Graves先生在的那个医疗中心”。

--

医疗中心的高级病房区,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李婧芸推开病房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病床上,左臂打着绷带吊在胸前,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蓝眼睛却在看到她时骤然亮起的Philip Graves。

他似乎刚结束一次小憩,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少了平日里的精心打理,反倒透出几分罕见的、属于伤者的脆弱感。病号服松垮地穿在身上,露出部分缠着绷带的结实胸膛。

“Wow,”

他勾起嘴角,那笑容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依旧顽强地保持着惯有的痞气,“什么风把日理万机的李主席吹到我这简陋的病房来了?我还以为要我因公殉职了你才会想起我来呢。”

李婧芸没理会他的调侃,反手关上门,走到床边。

她的目光在他打着绷带的手臂和侧腹位置停留了片刻,语气算不上温柔,也并不冰冷:“怎么样?”

“死不了。”

Graves满不在乎地耸了耸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凉气,但脸上笑容不变,“一点小伤,劳您惦记。”

李婧芸看着他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想起那份看起来“很严重”的医疗报告,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骂他,骂他为什么要亲自去冒险,骂他用这种手段,话到了嘴边,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那不易察觉的、因她到来而泛起的真实欣喜,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她只是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一大束新鲜欲滴的、包装精美的白色百合上。

那抹纯净的白色在素净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花谁送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生硬的质问口气。

Graves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卖着关子:“你猜?”

李婧芸看着他脸上那副“你快来问我”的得意表情,心头那股邪火蹭地又冒了上来,混合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猜什么猜!你还敢收别人的花?不猜了,我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转身。

“哎别别别!”

Graves连忙开口,语气里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又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而龇了龇牙。

“是Laswell派人送来的,说是慰问伤员。怎么样,李主席,”他歪着头,目光灼灼地看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你Aloyicia Lee……居然也有一天知道吃醋是什么感觉?真是难得。”

李婧芸送了他一个白眼。

李婧芸不想再跟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斗嘴,转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试图平复有些紊乱的心绪。

病房里沉默下来,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过了好一会儿,Graves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诱惑:

“喂,Aloy。”

“……”

“今晚……要不要留下来陪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想必你那远在加州的未婚夫不在身边,长夜漫漫,李主席也会觉得……有些寂寞吧?”

李婧芸回过头,Graves又收获了一个她的白眼:“你想得美。”

Graves立刻换上一副夸张又哀怨的表情,用没受伤的手捂住胸口(其实伤在侧腹):“好吧好吧,我懂了。看来我今天晚上,注定要被这个无情无义的有夫之妇,抛弃在这冰冷孤独的病房里了……哎呦,伤口好像又开始疼了,好冷啊……”

他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配上确实不佳的脸色,形成一种诡异的画面。

李婧芸看着他,明明知道这家伙百分之两百是在演戏,可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想到他毕竟是为了……为了任务受伤,一个人待在医院也确实……

她站在原地,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回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硬邦邦的:“别嚎了,就今晚。明天我还要忙。”

Graves眼睛一亮,得寸进尺地拍了拍病床空着的另一边,盛情邀请:“椅子上多不舒服,上来?床够大,分你一半,我保证不乱动。”

他甚至眨了眨眼。

李婧芸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了:“Philip Graves,伤员能不能安分一点!”

最终她还是坐在了床边。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李婧芸的目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金发上,那些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此刻软软地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些难得的安静。

李婧芸有些看不下去,虽然他的头发也没油也没脏,可她就是觉得太乱了,有一股想强行给他理顺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她平时用来整理碎发的梳子。

“头发乱了。”她低声说了一句,似乎是在解释自己这突兀的举动。

然后,她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地,轻轻地梳理起他额前那些凌乱的发丝。她的动作很小心,生怕碰到他任何可能的伤处。

梳齿划过柔软的金发,带来细微的沙沙声。Graves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甚至几乎要依偎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她指尖偶尔擦过头皮带来的、微凉的触感,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馨香,一直都让他为之发狂,可现在他却珍惜着此时难得的平静时刻。

他想永远停留在此刻。

Graves这过于温顺和依赖的姿态,这毫无防备的信任……

看着这样的他,想到他不久后就要去执行那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想到他此刻这看似“刻意”却实实在在受了的伤,想到他们之间这混乱不堪、注定没有结果的关系……

看着他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柔和了许多的侧脸,看着他安静闭着的眼睛下那浓密的金色睫毛,鼻尖猛地一酸。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她的鼻腔,镜片起雾,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泪水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滴落下来,正好落在Graves的手背上。

那滴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像熔岩一样灼伤了Graves的皮肤,也烫伤了他的心。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了她迅速别过去、试图掩饰的侧脸,以及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Aloy?”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带着一丝慌乱。

李婧芸没有回答,只是更快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强作镇定地想继续梳头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为什么想哭?她不知道。

是因为他这罕见的、毫不设防的脆弱模样?

是因为想到他为她而去执行的、九死一生的任务?

是因为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对他这份偏执而危险的感情,竟然从一开始对刺激的觊觎和利用,产生了不该有的动摇和心软?

还是因为,在这寂静的深夜,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命运的洪流正裹挟着他们所有人,朝着一个无法预测、也无法回头的方向,疯狂地疾驰而去?

她努力眨着眼睛,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泪水逼回去,但一滴温热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了她握着梳子的手背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湿润的痕迹。

他伸出手,摘掉她起雾的眼镜,才发现她的眼眶已经如此通红与湿润。

李婧芸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低低地、模糊地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狰狞的伤口都让Graves疼痛。

他看着她,碧蓝的眼底翻涌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满足,有苦涩,也有一丝了然的悲凉。

世间难得的真爱本不该如此复杂。Graves的目的复杂,可他的爱却诡异地纯粹。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她还在无意识梳理他头发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Aloy,”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平静,没有丝毫往日的戏谑,“你不用跟我道歉。”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进她湿润的眼眸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永远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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