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谷粒满仓青山瘦

如果说陈谨秀的开荒造地是石牛村悄然萌动的变化,那么,一九八八年,则是这片土地上爆发的一场天翻地覆的历史性巨变。变革的浪潮,同时席卷了农田与山林。

变革首先降临在田野。供销社免费发放的杂交水稻种子,取代了世代相传的普通稻种。村民们起初带着疑虑播下希望,而当田地里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几乎压弯了每一根稻秆时,疑虑化作了眉梢眼角的笑意,笑得如同那丰收的稻穗一般饱满。收割归仓后,更大的惊喜降临:产量竟比老品种高出数倍,且粒粒饱满均匀!稻谷的丰盈,彻底重塑了村民的生活。曾经赖以果腹的木薯粉糊粥被摒弃,家家户户的餐桌上,终于飘起了纯白米粥的清香;白米饭不再是稀罕物,木薯、番薯、芋头真正回归了副食的本位。人们的脸颊日渐红润,筋骨日益强健,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中气十足的洪亮。

饭碗满了,农具也随之革新。笨重的手工摔打谷桶被脚踏铁齿脱粒机取代;储粮的木箱先是升级为巨大的木板仓,继而进化成密封性更好的铁皮圆柱形粮囤。有了富余的口粮,村民们将部分平坦的水田改回旱地,种上花生、黄豆等经济作物,猪栏鸡舍也成了家家户户的标配。

几乎同时,另一场风暴在山林间掀起——肉桂皮价格如野马脱缰,从每百斤二百多元一路飙升至惊人的四五百元!作为村民重要的钱袋子,肉桂瞬间成了“宝中之宝”。在精心呵护所剩无几的老肉桂树之余,一场开山辟岭、大规模种植新苗的热潮席卷全村。

为了开辟更多桂园,村民们向参天古松举起了斧锯。顷刻间,山坡上柴油机的“突突”轰鸣与锯木板的“嘶嘶”声交织成刺耳的乐章。那些生长了至少半个世纪、高大粗壮的苍松,在二人手拉锯的残酷拉扯下轰然倒地。树干被截断,在圆盘锯床上分解成板材,再由马驮或独轮车载着,艰难跋涉于蜿蜒崎岖、泥泞不堪的山涧小路,运上公路,最终流向城市。曾经林木森森、藤蔓盘绕、百鸟争鸣的青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光秃透亮。清澈的溪流在雨季变得浑浊不堪,一些山体在雨水冲刷下开始滑坡崩塌,青秀的山峰变得童山濯濯,了无生机。

幸而当年的松脂价格也略有上涨,部分村民舍不得斩断这细水长流的日常财源。加之次年桂皮价格回落,一些松林得以喘息。然而板材价格持续走高,伐木的目的已从单纯的开荒演变为对暴利的追逐。尽管**高悬,但在丰厚利润的诱惑和某些“大树”的荫庇下,木材商们依旧铤而走险。锯木场与山主的关系也悄然逆转:从山主央求锯木商,变成了锯木商争抢着收购木材。

种植狂潮推高了肉桂秧苗的价格,从最初的一两毛一株,一路疯涨至四五毛,顶峰时竟达八毛!就在众人忍痛掏钱时,古润宏家早年播下的秧苗却正葱郁茁壮,恰好到了移栽季,为他省下了一大笔开支。村民们在艳羡之余,也不得不叹服李诗婷当年的远见卓识。

时间回溯到小婷婷五岁的1986年,李诗婷打破了“只生一个”的承诺,迎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次年,古润宏用自制的土坯砖,在屋前鸭嘴形的缓坡地上建起了一座百余平方、四间敞亮的瓦房。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耀眼。主屋右侧,依偎着一间低矮的长方形灶房,同样洁白,宛如温顺的少女依偎着情郎。屋后剩余的坡地,夫妻俩默契地种上了果树。屋前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被李诗婷规划为菜园。古润宏担心孩子跌落两旁的河沟,便用竹篱笆将菜园连同屋前空地一并围起,直抵厅堂前方,形成了一个安全齐整的小天地。

深知妻子偏爱梅花,古润宏特意寻来两株茁壮的梅苗,种在园角。李诗婷从屋里走出时恰巧看见,心头一热,小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丈夫。幸福的泪水、满心的欢欣与柔情,都融在这无声的拥抱里。

这温馨的一幕,被对门的贤德淑尽收眼底。她冲进屋把古润森拽出来:“你看!人家多亲热!哪像你,挨近点都怕人笑话,也不知你心里有没有我!”古润森窘迫道:“几十岁人了,说这些?咱哪能跟小年轻比?人家不害臊,我还臊呢!”贤德淑扭他耳朵:“现在嫌老?年轻时也没见你抱,晚上倒……”话到嘴边又觉粗鄙,噎住了。古润森无心纠缠,甩下一句“无聊!”便往外走。

“大清早去哪?”贤德淑追问。

“爸家。”

“吃早饭?人家还没做呢!”

“说点事。”

“啥事非得一大早?”话一出口她便知多余。自己口无遮拦,能说的他自然会说。果然,只听他敷衍道:“小事,到时你就知道。”匆匆离去。

当村民们深陷伐木开荒的热潮时,古润森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商机:外地运来的锯板机供不应求,村民锯板动辄排队十天半月甚至数月,且工价不菲;现有的圆盘锯太小,对付粗大松木效率低下、浪费惊人。若自家购置一台更大的带式锯床,不仅能接下本地活计,还能减少损耗。他反复盘算,认定此事可为,随即开始谋划。

锯板是重体力活,至少需四人协作。他立刻想到了三个弟弟。

古润森平日极少登门,这大清早突然造访,令家人意外。他打过招呼便径直进屋坐下,倒似主人。见父亲古雨强和润田、润龙都在,便问:“二弟呢?”

话音未落,古润钦已慢悠悠出现在门口。“大哥早。”

古润森“唔”了一声,开门见山:“今早来,商量合伙买台锯板机,你们怎么看?”

古润龙反应快:“带锯台?”

古润森点头。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众人一时怔住。习惯了土里刨食的他们,从未想过此等营生。沉默中,还是古润龙分析道:“我看行!附近村子都没锯台。听说整个镇子也就大王村有一台。光本村和邻村的活就够忙了。”

其他人依旧沉默。古润森暗自掂量:润龙脑子活,可惜身板单薄,怕吃不了这苦;润田身强力壮,最能干;润钦体力不差,但做事磨蹭…眼下也只能指望亲兄弟同心了。

这时古雨强开口:“得多少钱?”

“四千左右。”古润森答。

古润田惊呼:“四千?哪拿得出!”

“你们若能好好干,我卖牛凑钱!”古雨强此言掷地有声,举座皆惊!牛是他的命根子!连古润森也急劝:“爸,您再想想!”

古雨强心意已决:“想好了。卖两头,差不多。还有头牛犊,过两年就能下地,母牛还能生。只要你们肯干,这牛……卖得值!”他心中明镜似的:古润森貌不惊人话不多,却是四子中最务实、最有远见的。当年他果断承包碾米机、盘下炼油厂,都证明了这点。让弟弟们跟着他,自己放心,或许真能闯出名堂。尤其小儿子润龙,聪明但浮躁,正好跟润森学踏实。润田有力气肯吃苦,日子差不了;润钦已分家,不必多虑。四兄弟一起干,赚多赚少,也是个大家庭的样子。

父亲一锤定音,气氛顿时热烈。古润田问:“去省城还是县城买?”古润龙抢答:“县城就有!”古润钦却慢悠悠质疑:“真能赚钱?”古润森最烦他这慢性子,没好气道:“有眼都能看,赚不赚自己算!”他转向众人正色道:“要干,就得同心!有活一起扛,有钱一起分!勾心斗角、挑肥拣瘦,趁早别干!这事得抢快!等别人醒过神,黄花菜都凉了!”润田、润龙应和,润钦默然。接着,他们详细商议了操作细节、是否需要请师傅等问题,直至方案初定方散。

两天后,古雨强毅然卖掉了两头心爱的耕牛。翌日拂晓,兄弟四人便奔赴县城。当天下午,一台“突突”作响的手扶拖拉机驶入石牛村,车上载着兄弟四人、崭新的带锯床、配件和一台柴油机。行至牛肚屯人多的店铺处,古润森示意停车,招呼村民围观。好显摆的古润龙更是卖力吆喝,招揽生意。回到牛浸塘口,拖拉机无法再进。卸下机器付清运费后,兄弟四人肩扛手抬,将沉重的部件暂置于李铺外,任凭村民围观品评了两日。这一下,整个石牛村都传遍了:古润森兄弟买了带锯板机!消息如风,短短两天,已有七户人家排队等着锯板了。那曾经回荡着鸟鸣的山林间,即将被一种新的声音所主宰——带锯切割木头的尖啸,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莽撞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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