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池田屋事件。
新选组武装突袭池田屋,多位来自长州藩的攘夷派重要人物被杀害、逮捕。
相传要打仗。
濑田以武士的高见断定打不起来,仍按部就班稳稳当当地做生意。
不防众人大量购买囤积米粮,有先见的商人压货不出,奇货可居。待濑田发现货源紧俏,生意几乎没得做了。
濑田家向来钱入钱出不住脚,支出照常,收入变少,无人不为之心烦意乱。
宗次郎没有跟着为此恐慌;倒不是没有更差的余地了,变糟是永无止境的,而是他被迫克服了这样的恐惧。
他需要一个契机,给他决心脱离这一切。
只是食物变坏和他们的态度变差,不足以成为那个契机。
可能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期许,不止逃离而已。
但他自己尚没有意识,只是愈发饥饿地等待它的到来,抱着难以名状的固执,压抑着并培养着这股怨怒,让它在这些日光暴晒的天里疯长、瓜熟蒂落。
时隔一月有余;
八月十八,禁门之变。
长洲藩倒幕派对战新选组幕府军。
期间动用了火炮,京都大火三日不灭。
战乱和大火开始扩散的第一天,便不容人幻想独善其身,一时间天下大乱,没家产的早已避祸去了,有家有业的先是考虑带什么扔什么,后又琢磨互相联合捍卫财产,这个想法破灭得比主战场的瓦舍还快。
其中不乏自信的,比如濑田。
不仅不逃,还琢磨起投诚哪方来从中获利。濑田氏的长子带着次子,奋力为重振家族奔走。
濑田荣光的重振,与宗次郎无干。
妄想实现了,世界在崩解。
宗次郎觉得是时候逃离了,不然就是辜负了这场混乱。
周身没有一件需要带走的东西,或许他该从濑田那拿走点钱,尽管他们很秘密,他还是知道在哪。
可他走进了别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他想见到的那柄刀。
他呆呆地望了不知多久,情不自禁将它取下来。
周身的光线暗了下去。
“你在干嘛?”
身后,濑田次子正对他怒目而视。
“好啊!偷东西好卖钱逃跑!”
他的大喊大叫引来了其他人。
宗次郎感到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抬起。不是讨好,仅是一种情绪紧张下无意识的条件反射。
“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一身贱骨头还没刀鞘贵!”男主人说。
“居然还笑?”女主人站在丈夫身后。“留不得了,打死罢。等天黑拖进死人堆里。”
男主人思索了一下,抬了抬眉毛,冲着宗次郎走来。
与男主人的距离逐渐缩近,宗次郎仍立在原地不动。
他们要杀了他——
他几欲逃跑,虽然不清楚能不能拔动被恐惧所摄的双腿,怀中的刀秤砣一样,但一股异样的感情,一个疯狂的念头,逐渐占据他的全部心神。
这一转变让平日做体力活积累的力量涌了上来,沉重的刀也成为了他实行那个念头的砝码。
宗次郎抱着刀,一矮身从对方腋下钻了出去,奔跑、翻滚进不远处悬地一尺有余的库房之下。
他蹲伏在地,眼睛紧盯柱旁移动的脚,蛰伏着,对他们的叫喊置若罔闻,耳朵里满是热血上涌的巨大轰隆声。
战栗从指尖直达发稍,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明,不再是恐惧,而是激动——蓄谋已久的成熟的冲动。
他们又怒又笑地钻进来寻他,像抓回徒劳抵抗的家禽。
等待着他们的不是蜷缩成一团的鸡崽。
无声褪去刀鞘,长刀握在手里的触感、重量和平衡,和想象中的一样。
手在颤抖,一直没停,但丝毫没有影响动作的果断;利用自己的体型,在狭小空间以精简的动作挥动起来。
稍遇到阻挡,便被锋利的刀刃破除,那感觉好得让他害怕。
他忘记自己怎么拖着长刀爬出来。
女主人敞着肺腑躺在地上,很干脆地死了;同她的丈夫和弟弟一样大睁着眼睛,满腹疑惑。
他向身侧的空地一挥,甩去刀身的血污。
组成这条完美弧线的血滴仿佛红色浆果渐渐被地面吞没,在灰土上留下丑陋的痕迹。
注视着光滑的铁蓝刀锋,上面顽强残留着血丝,他将其横至面前,擦过尚且噙着惯性微笑的嘴唇,触到冰冷无机物微涩的甜味,和没有温度的浓稠液体——
同自己的血的味道没什么区别,让他觉得恶心。
……
志里决定同客店葬身火海。
她腿脚不好,店没有脚,就是这样。
她待在自己的小屋,从窗户盯着虚掩的后门。
一队人随时会从那扇通着主道的小门杀进来,把这个石砌的小院当做临时堡垒,她可能先于客店被一枚流弹结束。
然而是一名年纪尚小的女孩子慌不择路地闯了进来。
跟来的男人,看衣着不是对战的任一方,凭借一股蛮力将她按倒在地。
志里冲了出去,外面的外面,喊声炮声震耳欲聋,他们没注意到她。
她瞥了砍柴刀一眼,从柴堆里拿了根劈柴,瞄着男人后脑狠打下去。
男人吃痛,晕了一晕,姑娘趁机从其桎梏的手臂下挣出来,跑了。
男人扭过头,打掉志里手中的棍子……
她本以为相比那姑娘,他对自己这样的老太婆做不出什么来。
她没想过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在她身上。
发生在现在的她身上。
在她姑且年轻的不短岁月里,类似事件的苗头屡屡生发,她对此常怀恐惧,极力避开了。
她荒废了青春,接受了衰老,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不便和痛苦,然后世界轰轰开过,碾碎了衰老带给她仅剩的安全感。
从被推出娘胎,确认了性别起,便掉了拉弦的地雷,如今终于在她下身爆炸了,炸得她头晕目眩。
她像被不住拍击的海岩般僵硬,却没有那样巍然不动的根基,她在这个她无比熟悉的正静静燃烧的后院,被一下一下推入了往昔不愿靠近的泔水塘,半边身子泡进了这散发着无法想象的气味的液体中。
其实没那么难闻,她不合时宜地想,没必要右手捏着鼻子,左手提桶,以致让左手掌磨出那么厚的茧,左肩低右肩那么多。
身前的耸动忽然停了,笼罩在她头上的影子一瞬散去,一腔腥臭的血洒落在她的腰间,温暖了她麻木的皮肤。
男人的头向前飞出,身体后倒,露出斜后方瘦弱的少年,手里的刀几乎和他一般长。
志里不认识他,但认出了他是濑田家的。
不过此时此刻,熟识陌生都无所谓,比起让孩子看到了这种场面的羞惭,还是这孩子利落斩首了个人给她的震撼更大。
而于宗次郎则相反——他不敢相信如此可怕的事就堂皇地发生在这个宣扬敬老的国度。
他面带僵硬的机械的笑,像是要缓解尴尬和沉重,表情则茫然不知所措。
“我来找三堇……”
烧炭爷爷早已逃走了,三堇是离开前宗次郎唯一需要担心的。
目光避过整理自己的志里,他转过头看那个身首异处的人。
身体难看地暴露着,那颗浮在泔水上的头的表情停留在生死的交界,眼睛和鼻孔兴奋地喷张着,阳刚的嘴角和下颌充满了施暴的狂欢。
宗次郎知道他,是玩过家家的女孩的父亲,他羡慕过她,因为她父亲向来以老实本分怕老婆闻名。
房子在燃烧,人心也在流脓。
宗次郎更加担心那个背着箱子,却像箱子支着他的算命先生。
“你知道三堇在哪吗?”
志里缓慢地摇头,忽然滞住了,宗次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狭窄的院子,左右十多步就能走尽。
不远处红光和黑烟笼罩的灶房,三堇正从中走出。
一个牙齿脱落、心智未全的孩子,不知会以什么为基底完成自己的生命。
三堇有时以母亲的视角去看,猜想母亲在细数孩子和自己相像的地方时会有这样的自得——这是我的血、我的骨、我提供的食料凝铸的一个人,这也是我。
她由此获得了一种象征性的永生。
对于把神位顺承给融合了他神念的因果,不也是如此吗?
本以为神堕会是像流星一样电光火石,迅速燃烧殆尽,不料是这样漫长的苦熬;或许是对于堕为人的神格外漫长,对神位上的神,时间什么都不是,何谈短长。
总之,他愿意相信这段生命的存在自有其深意——既然必须面对现状,只能这么聊以自娱。
至于什么深意,可能是留给一任失败的神明最后反省神生的机会,虽然更像是惩罚。
也可能留空间给他解决和因果之间的那点烂事,好安心消失。
但感知不到神念,即使因果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曾经多坚固的羁绊,如今就多脆弱。
不应季的蝴蝶、怀了崽的狗、迷茫的人……因为谁都可能是他的因果,他向每个途经的生灵搭话;
也可能因为孤单。
神是不会觉得孤独的,毕竟那是与其存在俱来的本质。
不能拥有任何,也不能被任何拥有,他对此再清楚不过。呼吸吞吐之间,气体的交流也是界限分明的,心脏的每一次搏动,与他无关,他与不限于这肉身的万事万物同在。
但当他只剩一具肉身,这种本质却不能为如此短暂的人的生命所忍受。
他一再抵挡不住人的需要,起先是精神,后来是身体。
流失的能量一去不回,这具像年久失修的机器的身体常常不受控制宕机,不分时间场合陷入黑洞般的睡眠。
这次他睁开眼睛,火舌已舔过了半条长街,蔓延到了身边。
志里被推进泔水塘时,他——这个受她数不尽恩惠和关照的堕神——就睡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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