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阴着,仿佛没有从昨夜挣脱。
往日泾渭分明的京都城,被红亮跳动的火线串连而起,那些原本就混沌不堪的区块像被红黑的雾笼罩着,急促地呼吸着,涌动如松涛。
热气和烟气上升、扩散,推移着空气。
而山林仍是静谧的,没有一丝微风,志里目光穿过幽暗的重重树干间隙,眺望火海中的一点。
她回神,低头看了看自己从未用过也已干涸的乳'房,被冰冷溪水激起的鸡皮疙瘩早已平息,它们如同两颗干瘪的柿子,坠得胸前的皮肤难得的光滑,在暗淡的月光和忽闪的水光之间,呈现出一片骨骼形状的漂亮光亮。
她把窸窣作响的稻壳枕头绑在腰间,套上从老屋衣箱深处抢出来的棉衣;肚子突出而不规则的样子,让她想起邻里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妇人。
三堇带着他们从溪边上到山顶寂然寺。
这条密径是他采草药时开辟的小路,他常会拿药跟和尚换些煤油蜡烛。
他们随着法师的引导,与同来避难的百姓一起,来到被用作临时收容的佛寺道场。
三堇向僧人借了药盅,煮之前晒干的和刚才顺路采的药草。
煮好时,天正式暗了下来。三堇将碗护在怀里,时刻注意脚下横七纵八的人和物品。
拥挤吵闹,空气中是大量的人的气味,各自分散或者聚拢,带着不同的神情,却是不分彼此的一巢惊恐的动物。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净慈法师给三堇让了路,边散发旧衣给大家保暖,边叹道。
“这世道、战争,让人变成什么样了啊。”
“是战争让我们变成这样,不是战争让他们变成那样……”旁边一位穿着体面且颇为西洋的女士听了。“是他们让战争变成这样的。如果每个人都拒绝拿起武器又怎么会有战争?”
“要被杀了,还不拿起刀反抗?”又有人接话。
“人之愚弱、卑鄙、残忍、暴虐,是根植于人之内心的。没有这些,就无法称其为人;美德没有这些,也无法成为美德。力薄的我们只能克制自己,守住自己的品德,期望不要出现使这些可怕的面向一齐涌现的环境。”
净慈法师合十的双手紧扣着念珠。
“我也对此深感悲痛。”
这种居高临下事不关己地总揽全局做出的所谓理性客观的结论,非常正确,没有站在任何人角度的正确;除了正确,什么都没有。
她无从反驳,又坚决厌弃这种说法。
“是啊,好吧,向佛祖求拜和平就好了。不过我只看到就算在佛寺,帮我们的也都是僧人。那些金光闪闪的大佛高坐神坛享受香火供奉,俯视山下大火里的人互相残杀呢!”
宗次郎截住即将爬上铺盖的丁点大的东西,让它在手掌和指间绕圈。
见三堇过来,便拿给他看。
“虫子。”
“蜘蛛不是虫。放到外面去吧。”
支走宗次郎,三堇把碗端给志里。
她盯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汤,说了今天跟他的第一句话——
“拿开。”
“预防疾病的。”
“什么疾病?”
“梅毒什么的。”
“……有什么症状?”
“什么都有可能,头痛、呕吐、嗜睡,皮肤起红疹、红肿、溃烂……”
志里深思,忽然抬头,看三堇的眼神有点变了。
“且不说我没那种生活习惯,”
三堇放下碗,侧身扯下衣袖,露出恢复光滑的肩背。
“性'病没法自然免疫,不药而愈。”
志里拿起碗。
“难喝。”
“你还没喝。”
“闻着就苦。”
她咕咚咕咚吞下去,缓了半天。
“早知道还要吃这个苦,真该把砸他的木头换成柴刀。”
即使志里口气这样轻描淡写,三堇也很快反应过来。
“难道做成甜的你会感谢他吗?”
“哈哈……”
志里笑难自抑。
“小没正形的。”
午夜三堇醒了。
志里的被子敞着,月光把铺席照得一片光。
三堇起身去找,最终在水井边看见了她。
凄清的月色下,她如同晚风中一片凋零的叶子般摇摇欲坠。
她在独自抹眼泪,皱巴巴的面孔扭作一团,下巴哆嗦着。
他蹲在她脚边,沉默地等待。
“放心,我可没要投井。”
“白天……”
“都说了没什么。”
志里打断他。
“我都一把年纪了,生不了了,哪会为这屁事寻死觅活哭天抹泪?
“我没反抗,反抗不了,用不着反抗。我都看透了,男人怕给别人养孩子,编出贞操这套来让女人管好裤腰带。
“看女人裤腰带比看农时都严那些人,十个有九个都嫖,剩下一个是没钱,还嫌娼馆的女人贱,实际最无端又下贱的东西就是他们。”
她恨恨地说,平复了气息,手掌贴着干瘪的面颊和眼眶,试图吸收眼泪,却被烫了一下,比起那时还烫……
那时是哪时?
爹娘客死异乡,尸骨无存,她无甚情绪,时不时感觉他们还远在外乡。
结婚时已珠胎暗结,仪式草草,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妻子,马上要当上母亲,就失去了丈夫。一切的一切都很突然。她忘记给丈夫的死流泪。
拼命挽救濒临倒闭的客店,丈夫最后,也是留给她的唯一财产,累掉了她的孩子。
其实在最初的几个月她都不太明白肚子是怎么了,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被哄着做的那个不太舒服的游戏。
身体强健,不是特别疼,但肚子空了,她心里终于浮散蔓延开来一股难受,抱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被子,为父母的死大哭了一场。
她哭了足以尝尽眼泪味道的一场。那时她就被自己这罕少流出的液体吓了一跳,担心是眼睛化掉了才这么酸痛,是年轻的血热才这么烫。
她稍稍放下胳膊——
眼前颤抖着的缀有老年斑的双手令她意外,它本该是皮肉紧致、勤于针黹,让她偶感不够优美的一双手。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只活了这么两段,从青年一夕来到垂垂老矣的如今。
唯有泪还同那时一样滚烫。可泪也有流干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我是哭我……我一无所有。没有爹娘,没有孩子,丈夫早死,这辈子都没个知心人。这世上我就一个人,再就是那间屋……”
她从未离开那间小小的旅店太远。
外面对她来说是蛛丝织成的巨网,稍有不慎便落得动弹不得的下场。
那个处处漏风的不体面的木头房子已经成为她的生活、她的全部。
“我以为我就这几年的事儿了,死在那儿也算老天待我不亏,现在也不能了,一把火全没了……白活几十年,到老什么都没剩下……”
她偶尔会想她的命怎么会这样,但从没多想过。今天她才开始想这都是为什么,不止这件事,她人生每件事的发生,究竟都是为什么,发生了又是要干什么。
“回吧。”
三堇背起志里。
“你知道吗,”她停止了流泪。“我想我把你当女儿看待……”
“嗯。”
冷风从领口钻进她的后背,她一阵寒颤。
在三堇的背上,她忽然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他肩上,又哭了。
哭得痛心绝望,抽噎不止,哀切不已。
三堇没有做声。
志里流在他背上的眼泪,已不是为自己没有一个亲人、一个寄托难过。
而是她忽然想到,此时此刻自己抱着的这个年轻人,他不可能是她的女儿,更不可能是她的儿子。
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如果活下来,是儿子就会被哪支队伍征召去,她宁可他上了战场就被杀死,成为乌鸦和蛆虫的食料,也不要成为实施暴行的畜牲中的一个;
可要是个女儿,她今天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事,或者更糟。
自己平安无事的现在,又有多少母亲的女儿遭到暴打、强'奸和杀害?
思及此,她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不尽地涌出来,连流产都从未有太大感觉的身体内部,被蒸熟似的闷得要爆裂开来。
她为自己无用的眼泪感到惭愧,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迟钝,活到六十老得要死,才懂得为自己、为早年间失去的孩子、为天下所有的女儿哭。
她希望她们死去时,能去恨由自己这些从未为阻止那些事的发生而努力,甚至对此一无所知的人所组成的世界。可她们更可能会在无尽的恐惧、痛苦和绝望中恨自己的存在。
死去,被武士试刀随便砍死,在战场上被人乱刀刺死,掉下悬崖摔死,被火烧死……死了不过死了,却偏偏还要先把她们整个人用尽了、从里到外给捣毁了。
明明错从不在她们,她们从未撼动过能够施加暴力的权力,而暴力跟痛苦和不幸却如附骨之蛆般追逐着她们。
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男人们的意志,天然凌驾于女人的阴'户、尊严和尸骨之上——无论那意志是高尚还是下流——敢问诸天神佛,这有什么道理可言?
然而就像至今她所经历的一切一样,她想不到原因,也得不出答案,更无力改变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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