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魂轻叹一声,许是酒喝多了,那已然沉寂下去的目的,忽而又在心中勾勒出了更为清晰醒目的轮廓。
他依然小口喝着麦酒,慢条斯理嚼着黄牛肉,吃相斯文,像个涵养仪态极好的大家小姐。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白衣男子,倒也不会真的把他当做瘦弱无能的富家公子哥,这个看上去还是少年人的冷峻男子,竟已是圣元之境!
这般天赋,别说自家师门了,放眼整个北境的东南丘陵地带,也寻不来三两个。此人,究竟是何等来头?
洛魂超脱通天臻入圣元,还得感谢东大陆那场不知多少里路的追杀,在生死间搏杀最能磨砺人的意志与能力。在那流亡路上,他创出了逝水剑法新的一式,并将所学所修所悟融会贯通,一举破入圣元。
所以,他仅仅是几许玄气的威压,那些张扬而起的汉子便尽数飞出,跌坐在了方桌之外。他也没有杀人的想法,只是吃着肉喝着酒,玄气压着那几个愤怒而惊骇的汉子站起不能。对面名曰邵允的白衣男子虽是冒着涔涔冷汗,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坐在了板凳上,只是腰背不再那么挺直。
“圣女大典,是作何之用?”
洛魂无视了汉子们的目光与小二的瑟瑟发抖,只是看着对面的邵允,神色平静,目光幽深。他的声音如春日才方解冻的清泉,浮冰与刺骨的冷流一同流去,明明好听得紧,却又带着料峭春风般的寒意,冰冽透心。
他其实能猜到圣女大典的性质,但他需要一个知情人确认一下,若是有更详细的信息,那再好不过。
邵允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开口道:“按照官面上的说法,圣女大典便是圣临宗确立新一任圣女,以宴请天下名门世家进行欢庆的盛大宴席,若是圣子便唤之圣子大典。”
“那还有非官面上的说法?”洛魂头也不抬,小口饮着度数并不高的麦酒。他的酒量并不甚好,哪怕是麦酒,喝多了也未免易醉,但他想喝,便喝着。
“有。”邵允颔首,似是苦笑,“宴席同期举办逐鹿武道会,以武问道,仅限年岁半甲子之下的青年人参与,优胜者可以得到圣临宗的嘉奖。但圣临宗何其庞大,其子弟万千,资质上乘者亦是不少,莫说前三甲,八强尽是其门人也不在少见。故而,这也被认作是圣临宗耀武扬威之举。”
洛魂一时不语。
不禁门人参赛确实不妥,若是想要嘉奖门人,宗门内部自行举办武道赛事便是,何须在面对天下人的宴席中来此一出?显得像是付不起那些奖励一般,还得内部收回。
“天下何其广阔,魔域虽强盛,但也不至于如此霸道能将天赋异禀的青年人其全部包揽。”洛魂道。
“这便要论及人情世故了。圣临宗历史悠久,是最古老的大宗,其门人弟子遍及四大陆与无尽海域,这些弟子成材便又教出了新的弟子。如此,论说圣临宗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天下人也知圣临宗在大典上的小心思,多也在此盛会上卖个面子,不会真的遣惊才绝艳子弟前往试道。”邵允解释道。
洛魂哂笑了一声,倒也没多说什么。依他来看,这一幕无异于毫无意义的戏剧,一方想要演戏,另一方闻音知意配合演戏,偏还要让这一幕漏洞百出的戏予天下人看。但最奇怪的,莫过于他们所演戏剧想要表达的内核,又是你本无需来此一场戏便能体悟的。
当真是……任性的儿戏。
“入宴条件为何?”洛魂问道。
邵允似是猜到他欲作何,道:“天下各有些名气的宗门世家皆会收到请柬,虽未明确言说准入人数,但不成文的默契是不超一掌之数。而若是散修,可去报名逐鹿武道会,年岁半甲子之内且修为入道,便可凭武道会凭证入宴。”
洛魂微微颔首,在半甲子的年岁之内入道,已经是一道不低的门槛了。若未曾入道,想来也无需参与这等比试,这也筛去了一批修者,以免届时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太过嘈杂。至于安全性的问题……魔域这般庞然大物,歪门邪道的祖宗,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能在此造次,这建宗时日与第二纪元基本等长的宗门干脆上下一齐自尽罢了。
既然散修也能参与,倒是不用把这家伙的名额给抢了……
洛魂起身,这惊起了周围还被压制在地无法动弹的汉子们的怒目。但他也并未理会,旁若无人地去了账房先生那儿,结了自己的账,提剑离去。
这一番举止,他始终一言不发,端的是漠然冷峻。也亏得账房先生见他前来是猜他来付账而非强抢,不然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账房先生庆幸着,见他离去,便把损坏的两个长板凳记在了邵允那一桌的账上。
洛魂也没走多远,便停住了。
他差点想踏上桥,继续北上。但转念一想,自己来松桥镇是为了买酒的,不该这么快离去。而且镇上有四海阁,那是魔域属下势力,是魔域六堂之一四海堂的分舵。如若有时间,他也不介意去往走一遭。
他坐在了河岸,断情剑放在了怀中。他屈起了腿,双臂抱着自己的腿,交扣在小腿迎面骨前,蜷成了小小的一只,昏暗的灯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夜色里孤单而悲凉。
忽然,有一女子走上了桥。
其实也并不突然,在洛魂的神识里,这名女子一直都在,但没有泛起玄气涟漪,显然是没有修行过的常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境界远超他的修者。先前洛魂并没有在意她,直到她走上桥,穿着红裙白衣,在那桥上婀娜而舞,他才稍稍有了些许触动。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漠然的眸子里,少见地有些迷离。
“这是北境东南丘陵一带的习俗,是为祈雨的祭祀舞。”
邵允提着两壶酒,在洛魂身边不远处坐下,没有了那玄气威压,他的神色举止皆是淡然了许多。他看向了一旁黑衣罩白衫的少年人,把一壶酒递了过去。做这些时,他眉眼平静,眉间朱砂圣洁无两,连带着秀气的面容也似带着霞光。
洛魂接过,灌了两口,却又因喝的太猛,剧烈咳嗽了起来。许是呛得严重,如他这样冷漠的人,眼角也不自觉地泛出了泪花。
邵允看着那清丽与妩媚皆具的舞姿,看着她举着陶罐肆意展现少女身体的柔软与韧性,也没管洛魂在不在听,自顾自地便说了下去:
“每年夏日,若长久不下雨,村镇便会举办祈雨节,以举陶罐的红裙白衣的年少女子为舞者,同在桥上起舞,作祭祀舞所用。在北境的民间神话里,认为司掌雨水的大神叫雨丰,形象是一条可上青天在云中穿行的大鱼,于是祭祀舞便会在桥上或河边举行。
“若时日雨水正常,便不会有祈雨节,人们认为,充足的雨水已是水神雨丰的恩赐,又何须再向水神祈祷,惊扰神的修行?
“而虔诚的祭祀少女们,会轮替在每日的子时,来河上跳一出祭祀舞,这样便没有祭者的歌声相和,便不会惊扰神明。而她们的舞蹈,便是为了感谢水神,以求接下来的时日乃至下一年,仍会风调雨顺。
“如今已是子时,这红裙白衣的姑娘,便是一位祈雨的祭祀少女。”
邵允说着,似是渴了,也灌了一口麦酒,目光悠悠,带着一丝悲悯,带着一丝感怀。
“与我说这风俗作何,能看出我是个外来人?”洛魂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依然轻舞曼动的少女身上,神色平静。
“你的眼里有火。”邵允道。
“我的火早就熄灭了。”
“不论曾经如何,它又燃了起来。”
“你我素昧平生,如何能把话说得如此确凿?”
“师尊授我卫己护身之能,师娘教我为人处世之道。我甫一来此便在观察你了,你的剑不凡,你这人更超卓,不过我也未曾想到你的修为竟如此之高。”
“那你还于此聒噪?真当我不会割了你的舌头?”
“换作是别人,也许你会。但坐在这的人是我,所以你不会。”
“何出此言?”
“因为我懂你。”
洛魂嗤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麦酒,握紧的断情剑又松开。他意识到,自己而今还喝着他的酒,把他杀了也不太好,这会让自己欠了他,欠了死人东西,不吉利。
可若如此,却又被他说中了,这让洛魂心中不太明快。想了想,他拿出了一个瓷瓶,丢给了邵允,那是一枚丹药,对未入圣的修者大有裨益,能稳固自身玄气根基,为入圣多一分把握。至于来源?那当然是某些已经转世投胎的“好心人”送的。
“买酒钱。”洛魂道。
“我知道。”邵允道。
邵允若无其事地把玉瓶揣入怀中,也没去关心里面是什么,也没管单这般做工精巧的瓷瓶的价值就比这一壶寻常的麦酒高上不少。
似乎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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