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了。”
月下,有一身穿月白衣裳的姑娘站在一片并不茂密的林间,浅蓝的月光洒落,正巧与她的长裙几乎为相同的色调,便愈发相得益彰。
她孤身一人于此,执着青翠欲滴的竹笛,手指却是死死按着笛子的,也不知何等缘故,让她对一笛子生出这么大怨气,仿佛是要将其掐断一般。
好在笛子如她主人般坚韧,任凭她施为,也不肯弯折分毫,足见其铮铮傲骨。
而那姑娘听见从心底里传来的戏谑话语之后,心底的翻涌便愈发风高浪急。她睁着那双秋水漫过长堤的眼,瞳仁因不知看向什么而有些失焦,于是便咬着牙,依然哑着嗓音诘问道:“何必拿他打趣于我?”
“因为我喜欢,因为你无可奈我何。”
黑锦的声音又从慵懒变成了轻快,似乎瑾白这副模样的确能让她心生愉悦一般。
而瑾白深吸了口气,把竹笛别在了纤细的腰身之畔,旋即踩着月光侧边投来的影子,迈步而行。她覆着面具的左半边脸,也因月光自右照射而来也藏在了黑暗中,便像是那恶鬼盘踞在她体内而带来的阴影。
“怎么,真哭了?”
恶鬼的话,即便不想听见,也还是极惹人厌地响在耳边。但的确如其所言,她奈何不了她,只能以沉默作为回敬。
“我说,自相识到分别,你与他相识的时间,不过十六日而已,至于这般情根深种?”
黑锦卖着关子不肯论事了,反倒提起了别的,这恶鬼的想法,当真是无从得知。
“他救我于水火,送我于天渊,幼时孺慕,如何能被你曲解为情爱?他有爱人的,如此编排,实非君子所为。”
瑾白这一回没有继续沉默,而是同她辩驳了起来。事关于她极为重要的故人,她便也不可能再保持默然。
“我是女子啊,何必争一君子虚名?再者,你对他,岂是一分一毫的男女之情都不曾有?你会这么说,只因他有个相伴之人而假装无意于他,说到底,为了维护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黑锦!”
“我在。”
“……”
林间静谧,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扶着一旁的树干,指节以一个凌厉的角度指向高天,修剪得弧度圆润的指甲几乎都要嵌入树皮当中,足以见得她心绪的不宁。
她垂着首,看不见神色,但能看见她轻轻耸动的肩膀,与被另一只手揉乱的衣袂。
“别说了。”
她道,声音轻微,恰似寒风中一触即灭的烛火,微渺到让人心疼。
“你别说了……”
她继续道,嗓音再一次放低,飘忽的语气和有些断续的话,无不证明着这位坚韧而温柔的女子,陷入了于她而言鲜有的心绪当中。
“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哭早了。”
黑锦悠悠道,丝毫没有自己戳到人痛处的自觉。
“让我静一静好吗?”
“不好。不卖关子了,你所心仪的男子,如今已经转世成小姑娘了。”
“给我片刻就……唔?嗝!”
轻轻的话语只说了半句,便被她自己惊疑的呼声所打断,大抵是气音停留地长了些,影响了此刻心绪不宁之下的深呼吸,甚至还打了个嗝,一瞬的呆愣,便生出更多平日里见所未见的风姿来。
瞧吧,果真是个笨蛋呢!
“没听懂么?洛魂的转世身,已经成了个漂漂亮亮的小美人,正侯着你的采撷呢。”
黑锦咯咯笑着,霎时便冲淡了先前双方间颇为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似乎总是这般没什么心肺,即便瑾白对她向来没什么好的语气,她也依然能以笑意应对,顺便用那揶揄的语气调侃她几句——
“你不会喜欢姑娘的,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瑾白回过神来,轻轻蹙了蹙眉,嗔道。显然,如她这般正直而纯澈之人,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看不出来吗?方才,你在万千灯火中所遇见的故人,就是洛魂——或者说,是他的转世。”
黑锦也没再卖关子,爽快地把她所知道的消息吐露了出来。
瑾白听她这么一描述,自然知道她所指的便是那个苏家的小姑娘,那个半年不见、性子便有了不小变化的苏家大小姐。
“你如何能判别她是洛魂?”瑾白并非是会轻信这恶鬼言辞之人,而是在冷静思忖过后,便直指问题的核心。
“你我不同,认识世界的法子有异,对于人的认知更是千差万别。在我眼中,她即为洛魂,此乃显而易见之事。”
“那为何在第一次见面……”
“当时缺少关键要素,无从判断。”
“你的意思是,彼时你无从得知,现而又有了方法精确判断?这期间,是你认识世界的手段有所变化,还是缘于她身上发生了不为人知之变?”
“你就这般想了解么?”
“详述与否,选择权在你自己。”
“就喜欢小瑾白这般想知道又不肯明着问的神色……好了好了,要我说的话,大抵算是后者吧。”
“何以见得?”
“你不觉得,她的性子有了不小变化么?”
“确有此事。”
“你觉得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性子更像洛魂?”
“硬要拿她与洛魂相比的话,应是如今的她更像。待人礼仪的确得体,可眼底透露的心绪,却还是多了些冷淡与疏离。”
“此因她复苏了部分洛魂的记忆,前世与今生的混叠交融,故而才让她恍惚而不自知。两段,也或许更多段的人生经历共存在她记忆中,纷乱冗杂,难以梳理。”
“如何能得到这般结论?你认定她是洛魂转世的缘由,仅靠性格变化可还站不住脚。”
“这只是唯一一个你能听明白的理由。”
“……”
“小瑾白啊,很多事呢,并非你想知道便能无所顾忌地了解到。咱们共栖一身呢,我定然不会害你便是了。”
“若真的有法子能抽离魂魄且无损于身,你定会毫不犹豫地做。”
“可小瑾白也会这么做,不是么?咱们呀,彼此彼此~”
“知道就好。”
至此,一个身体内的两个灵魂相互沉默了起来。
瑾白嘴上虽是偃旗息鼓暂时休战,但脑中却没停下思绪。假使黑锦说的那小姑娘便是洛魂、有些事暂且不能让她知道这两个说法皆为真,联系师父临闭关前留下的信笺,亦是允她出行来寻洛魂,结合起来考虑,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便已经足够可怕。
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不知什么归属的势力,如同棋盘之上执棋的棋手,淡然地控制着一切。而她,只是棋盘上的一枚不知轻重的棋子,在山中而不得全貌,哪怕尽是管中窥豹所得的一角,便已足够让人胆颤心寒。
自己正在走的路,当真是自己想走的,而不是某些棋手推波助澜之下的选择?
自己想见的人,当真是自己想见的,而不是某些棋手意图借此开辟新的棋局?
她不清楚,但路,总得往前走;人,总得见一面。
“你当真能肯定,那小姑娘便是洛魂?”
瑾白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起了原本的话题,许是关乎洛魂的消息过于珍贵,即便是要从身体里的那个恶鬼相询,瑾白也能忍着仿佛源自骨子里的厌恶,向她继续问着话。
“确切地说,是洛魂的转世。”黑锦纠正道,“你若是心存疑虑,不若前去再见一面,旁敲侧击聊上几句,自会明白。”
“若她真的复苏了过往的记忆,那所记得的,又包含哪些?”
“小瑾白,你得认清一件事呢。”
“什么?”
“我知晓的秘辛,远比你想象的多。可我并非神话里的全知者,不过是囿于你体内的一渺游魂,如何能清楚一个人的记忆中有什么?小瑾白,你会不会把我想象地过于神通广大了呢?”
“……”
“不过,小瑾白如此依赖我,还真是倍感愉快呢……”
“我没有依赖你。”
“我懂,小瑾白嘴硬也很可爱呢。”
“……”
瑾白决定,还是暂且不理这个越交流越起劲的幽魂。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恶鬼如今怎得越来越奇怪了起来,但还是需要警告自己,绝不能被这恶鬼的表象所蒙蔽。
毕竟,她亲眼见证过,这恶鬼是如何一面说着温柔的话,一面操控着自己的手杀人。她的话语愈是柔和,下手便愈是毒辣,这般恶趣味,也只能说她的的确确是个疯子。
所以,绝不能让她再度占据自己身体的主导权!
恶鬼,绝不可信。
只是,瑾白幼时立下并恪守的信条,如今在种种缘由之下,反而都破戒了。至于能否再将自己所立下的信条维系下去,还得看她自己。
瑾白抬首,见得蓝月破除天边云雾,便得满地银霜。远处群峰矗立,直指星汉,一路且行且看,也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日当中最深的夜,也是疲倦之人最爱的枕。手中握着温凉的竹笛,耳畔听着早春虫豸的鸣声,瑾白的心中,也因而平复许多。
想起从前,再看今夜,不若是闯入了历经千帆之前的一场梦。
愿此梦,不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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