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雪越下越大,照夜如昼,毫无停歇之意。

昭阳王府暖阁中,郎中正给一个女子把脉,一只枯手搭在纤细的腕子上许久,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高澜请的是京中名医,见他这副表情,不由担忧:“医士,如何?”

郎中沉吟片刻,将手收了回来:“老朽从未触过这种脉象,里头像是有两股力量相互冲撞,病势莫测。”

“可有对策?”

“只能先针对表征下药了。”郎中拿出纸笔,记下方子:“王爷,按这方子,一日两次,给这姑娘吃着。她如今发着高热,但四肢厥冷,不是好兆头。身子的温度恐怕还会升高,若一直高烧不退,昏迷难醒,病势入了脑子,便就无力回天了。今明两日,须得让她四肢回暖,再将体内的热都发出来才好。”

高澜点头。

送走了郎中,高澜命人准备了几个汤婆子,分别放到奚瞳手脚旁边,过一炷香,高澜走过去,用指背触一触奚瞳的手,还是冷得像冰一样。高澜不禁皱眉。

婢女此时端进一碗药,是刚熬的:“王爷,奴婢来给奚姑娘喂药。”

“云序……别……”床榻上的奚瞳发出梦呓。

高澜盯着她,云序……在大朝晖殿的时候,她好像也管自己叫云序……云序是谁……

高澜接过婢女手上的药碗:“你先下去。”

婢女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高澜坐到床榻上,将奚瞳的上半身抬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则端着药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将药喂给奚瞳。

还好,奚瞳对汤药不算抗拒,虽有一些溢出了唇角,但大多还是咽下去了。

高澜抬起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药渍,却被她伸手一把抓住了袖子。

“云序,别恨赵臻,赵臻他……心里很苦……很苦。”

高澜心中一片空洞,他想起中秋夜宴上,那个用一曲《登临》让他挂心不已的姑娘,在重病迷离之时,满心想的,只有赵臻。

赵臻……

高澜有时觉得,命运让他和赵臻生于同一个时代,实在是错了。

他们年少时也曾有过“公子成双”的美名,但终究,他的父亲灭了赵臻全族,赵臻则要从他高氏男儿手里,夺走江山和皇权。

他和赵臻都努力过。他曾努力保全赵臻的家人,赵臻也曾试图用放逐让他远离京城的杀戮。

但他们都失败了。

赵臻要报赵氏一族的血海深仇,而他,生而姓高,注定要守护高家最后的荣耀。

在世间这片苍茫苦海里,赵臻孤身奋战,他亦是。高澜清楚,他们最终,只有一人能渡到彼岸。

高澜垂眸,看着怀里的小丫头。

在大朝晖殿时,他看得清楚,那宦官本不必死的,是他出言辱骂赵臻之后,奚瞳才生了狠意,了结了他的性命。

高澜虽被奚瞳吸引,对她有所好奇,但若论倾心,尚谈不上,可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嫉妒赵臻。

当今乱世,再多的诗赋、再多的清谈,都只是文人墨客对自己的粉饰,终日屠刀悬颈时,哪还有什么道德可言。如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忠义、孝廉在大多时候,都是世人为了获取利益而做出的表演。

但高澜却在奚瞳身上看到了最为纯粹的情感。她身份卑微,却敢为了赵臻于宫城之中杀人,不计后果。

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与偏袒,高澜一生从未尝过。

奚瞳睡得并不安稳,长而卷的睫毛随着眼睑的震动一颤一颤的。

高澜微微叹了一口气:“就那么喜欢赵臻吗?”

奚瞳眉头蹙了蹙,似是没听懂这个问题,只喃喃道:“冷……好冷……赵臻,我好冷。”

高澜将奚瞳抱得紧了些,迟疑片刻之后,他握住了奚瞳冰凉的手,温柔地揉搓着。

就这样过了许久,奚瞳的双手终于生出些暖意,额头上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高澜见她这般,心中的石头多少放下一些。他有些困倦,本应回卧房休息,可他瞧一眼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奚瞳的葇荑,不由生出了贪念。

若她这份真心,给的是他就好了……

高澜终究没有走。

“赵臻心里苦,可世道多艰,不是只有他苦。”高澜在奚瞳耳边轻轻说道:“他日我同赵臻兵戎相见,奚瞳,你还会记得中秋夜宴上与你初见的昭阳王吗?”

高澜的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就这样抱着奚瞳,倚着床梁,沉沉睡去。

……

赵臻从天幕山赶回京城,是第二天下午。收到传书时,他正在山腰长亭里舌战群儒。

看过书信内容,他当即离席,不顾身后那些老头儿的横眉怒骂,策马冒雪赶回来的。

赵臻来到昭阳王府暖阁,见到的便是高澜正在给沉睡中的奚瞳喂药。

赵臻双眸寒彻,高澜却依旧平静:“烧已经退了,但人还没醒,不过不必担心,郎中一早便来看过,没有性命之忧。”

“既如此。多谢昭阳王对奚瞳的照拂,我的人,还是回我府上才对。”赵臻咬牙道。

高澜将最后一勺汤药喂到奚瞳口中,这才起身,含笑看向赵臻,但语气里带了几分逗弄、甚至挑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更何况,我和奚瞳也算认识,中秋夜宴,算得上结发之缘。”

听闻“结发之缘”四字,赵臻的双眼燃起火来,又是这四个字!奚瞳到底同他有什么过往?!

“王爷言重了,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落到地上,也不过尘埃一缕,哪里称得上缘分?”

赵臻上前一步,大衡将奚瞳抱起,准备回府。

走到廊下,十三撑起油纸伞,为二人遮雪。

“赵臻。”高澜蓦地开口:“我不走了,我会留在京城。”

赵臻的脚步随之一顿,半晌,他道:“随你。”

……

赵臻一路上已经将宫中发生的事探听了清楚。是他疏忽,没想到周怀淑能将手伸到太傅府,也没给奚瞳留一些护着她的人手。

他怀揣着三分歉意,七分担心来接奚瞳,可高澜一句“结发之缘”,让他只剩下醋意。

他盯着怀中的小人儿,心道,待你醒了,我要好好想想如何罚你。

可当奚瞳真的醒了,赵臻便将此时的打算忘了个干干净净。

奚瞳沉睡两日,赵臻衣不解带,守在她身边,喂药,热敷,亲力亲为。

有许多次,他离她很近,近到能听到她的心跳,触及她的鼻息。

他几番想要偷偷吻上去,可终究还是收了手。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妖女,给我下了什么蛊……”

赵臻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认命地在她身边守着她。

“赵臻……”

是夜,床榻上的小人儿发出有些虚弱的声音

正在看书的赵臻将手中书册放到一边,他看向奚瞳,奚瞳也正专注而平静地凝视着他。

“你……”

“赵臻,你不要喜欢周怀淑。”

“什么?”赵臻没想到,奚瞳初初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胸中漾起几点涟漪。

奚瞳却是认真的:“她很美,但不善良,同你不相配。”

赵臻默然,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怎得又提起这桩事?”

奚瞳的眼神在虚弱里透出些冷意:“我是个记仇的人。这次我叫她欺负了,是我没有准备,技不如人,我认了。但再有下次,我不会手软。任凭她是你的心肝宝贝都不行。”

赵臻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醋了?”

奚瞳恨恨看了赵臻一眼:“我还在气头上,你少惹我。”

“要是让宫里那帮蠢货看到你在太傅府这般作威作福,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你。”赵臻安抚道:“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粥?”

奚瞳看看窗外的夜色,恹恹道:“没胃口,我还是困。明天再吃吧。”

奚瞳这两天除了苦药,也喝了参汤,赵臻还将师门灵药百岁丹喂给了她,少这一顿粥倒也不打紧。他吹灭了蜡烛,安排了人手守着奚瞳。

走出厢房,赵臻看着天地间还在窸窸窣窣飘着的小雪,眼底浮现狠戾,是啊,究竟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敢动他赵臻的人?!

……

三更,宫门大开,太傅府的马匹驶入宫城。

栖梧宫的奴婢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来不及梳洗,匆忙穿衣,聚集到正殿之中。

主座上坐着的是未施粉黛神情灰败的太后,一旁站着的是黄门侍郎周潮。

“娘娘,这是太傅大人的手书,您看一眼。”周潮轻声道。

周怀淑双眸聚泪,瞥了一眼赵臻的笔迹,只有一个“杀”字。

他这是要为那小贱人报仇了,周怀淑将周潮拿着书信的双手狠狠推开。

周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便朝宫人们走了半步。

“银铃。”他唤:“你入殿伺候太后之前,是栖梧宫黄梅园的侍花,是吗?”

银铃有些茫然,只答道:“是。”

“今年的黄梅瘦弱,开得不好,这黄梅园缺了你,还是不行。”

银铃以为周潮要贬自己的职,让她重回院子里,她跪下来,刚要求情,又听周潮说道:“来人啊,银铃身为女婢,却于太后与太傅之间蓄意挑拨,其行大逆,其心可诛,赏饲花之刑。”

银铃云山雾罩:“什么是饲花……”

银铃年轻,贴身伺候太后前,是低阶宫婢,不知这道刑罚。

饲花之刑是先帝高宇为一个妃子创造的。高宇晚年荒淫无度,后宫里有一位资历颇深的妃子,多次出言劝谏,高宇最终动怒,赏了她这道饲花之刑。

所谓饲花,就是将人活埋在花丛之中,成为花的养料,有了血肉的滋养,来年这片花地便会开得缤纷旺盛。高宇借这道刑罚来讽刺那位敢于直言的妃子,说她这样年老色衰的残花,不愿好好活着,那就化作春泥。

银铃瘫倒在地。

周潮则拍了拍青璃的肩膀:“你,监刑。”

青璃闭上眼睛,垂首道一句:“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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