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太傅府书房,赵臻听完苏木的呈报,将手边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石板瞬间出现星点裂隙,一双雪锦绣鞋闻声缓缓走来,是奚瞳。她俯下身子,将镇纸捡起来,放回到书案上,赵臻周围的寒气比这三九天更甚。

“查清楚谁干的了吗?”张逑问道。

陆忧点头:“除了大司徒,恐怕没人有这样的能耐。”

奚瞳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本以为过年之前应没什么大事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幺蛾子。

奚瞳被太后责罚,赵臻闻讯中断了天幕山上的围炉清谈,冒雪策马回京,惹得在野鸿儒颇为不满。

然则再不满,赵臻此举至多就是没有礼貌,但经过这十天半个月的发酵,赵臻此举却成了一桩天大的不可原谅的事。

坊间如今传闻,司隶校尉家中伎子,被太傅金屋藏娇。太傅离京清谈,小伎子恃宠而骄,冲撞太后,被太后责罚。太傅听闻,勃然大怒,不顾四海鸿儒的脸面,中断清谈,回京为伎子出头,甚至为此处死了太后宫中的一个宫女。

这样一来,这件事牵连的就广了,牵扯到陆忧是否用进贡美色的方式换取司隶校尉的官职;牵扯到赵臻是否被一个伎子乱了心智、不做正事;牵扯到太后是不是为了赵臻和那小伎子争风吃醋扯头花,先帝头上的青草是不更绿了一些;牵扯到赵臻一个外臣竟然敢伸手去杀太后宫里的下人,是不是反了他了。看似桩桩件件因奚瞳而起,但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臻来的,于是民间留言四起,朝中弹劾累牍,都问赵臻要一个说法。

赵臻刚要开口,小厮就进来通报,说是林家来人了。

赵臻眼睑眯了眯,继而起身,林载却走到赵臻跟前,给赵臻行了个礼:“主公,家父老了,若待会儿有何开罪之处,还望主公念及他多年襄助之情,原谅些许。”

林载的态度让奚瞳有些诧异。

赵臻这些心腹里,林载与旁人不同,他同赵臻比起君臣,更像是朋友和兄弟,平日里说话也没顾及。林载这么伏低做小,还是第一回见。

不一会儿,门口来了人,是一个美须髯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个将头发高高束起、着一身素雅劲装的秀美女子。

女子奚瞳前阵子见过,是林载的妹妹,林棠,想必这中年男子便是他们二人的父亲林泉了。

林泉姿容俊逸,但此刻神色冷淡至极,透着浓浓的不满和愤懑。

赵臻上前一步:“天寒路滑,积雪未化,世伯怎么来了?”

“哼!”林泉不假辞色:“怎么,你这太傅府门槛太高,林某人不配登门?”

“父亲!”林载出言制止。

“怎么?我说错了吗?”林泉斥道:“如今外头都闹成什么样了?你们这些后生还有心情在这里闲聊谈天?!玄度,这么多年世伯如此支持你,你变就是这样回报世伯的吗?”

场面一度有些僵持,最终是赵臻先软了姿态:“世伯莫急,先坐”。

众人坐下来,奚瞳像往日一样,给在座之人斟茶。

因林泉年长,奚瞳率先走到林泉跟前。林泉抬眉,看了奚瞳一眼。

“你就是奚瞳?”林泉尽是讥讽。

奚瞳淡然应道:“是,我是奚瞳。”

奚瞳说罢,林泉抬手便将茶盏摔到了奚瞳身上:“放肆!一个女婢,不自称奴!谁教你的规矩?!”

茶水滚烫,热气在奚瞳身上翻腾,幸亏冬日衣衫厚些,否则奚瞳即刻就会被烫伤。

其他人有些紧张地望向赵臻,赵臻面色淡然,唯有林棠看到,那杯热茶倒在奚瞳身上的瞬间,赵臻放在桌案上的手不自觉颤了颤。林棠心头一阵酸涩,低了头。

奚瞳更是波澜不惊,她又拿了一只新的茶盏,继续为林泉倒茶。

林泉怒气未消,可奚瞳只平静道:“林大人,我并非女婢,而是赵臻的门客。说起来,我同您儿子,同在座的许多人,身份是一样的。”

林泉冷笑:“荒谬!林载陆忧张逑他们都是朝廷命官,你算什么东西?”

奚瞳也笑:“据我所知,林大人虽是林氏族长,但在朝廷也并无官职啊。”

陆忧张逑和苏木都有些不敢喘气,奚瞳这次锋芒毕露,他们始料未及。

林泉拍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奚瞳将斟好的茶盏推到林泉眼前,笑意晏晏:“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您说是吗?林大人,喝茶。”

林泉握着的拳头因关节紧绷而发出“咯咯”之声。

林载出来打圆场:“主公,家父听闻此间非议,对您挂心不已,特来看望。”

赵臻点头:“我知道,多谢世伯关心。”

“哼。”林泉又是冷哼一声:“如今物议沸然,你不给个章程出来,朝中周正的党羽,民间热衷清谈的那些老匹夫,都不会善罢甘休。玄度,这么多天了,你可有对策?”

赵臻啜一口茶:“大雪刚过,京城和周边城郭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帮百姓渡过难关,好好过个年,其他的,玄度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呵,你的意思就是任由这些议论继续发酵?”林泉恳切:“你还年轻,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若就这么过去了,今日隐疾,明日就可成了你的膏肓,切不可给自己留祸端啊玄度。”

“那世伯的意思呢?”赵臻摩挲着手指,幽幽问道。

奚瞳也看向林泉,他对赵臻说的这番话,是有几分真情意的,但感情归感情,蠢也是真的蠢。

赵臻说如今天灾刚过,赈灾是第一位的,这便是“国政”。赵臻并不是不在乎非议,他是觉得事有轻重缓急,给百姓解决问题,比处理这些七嘴八舌重要。

而且这些口舌还不能一击而退,周正还在大司徒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他一日做官,一日将赵臻当做敌手,这些议论就不会停息。

所以赵臻听到民间的传闻和朝中的弹劾之后,他给出的反应,就是把镇纸摔了。他是生气,但发泄完了就完了,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林泉却本末倒置,将这些桃色传闻当做天大的事,拿出来为难赵臻,这同周正那帮人有什么区别?

林泉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赵臻问他“你觉得呢”,实际上实在释放不满的信号。

他竟真的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此时牵涉太广,太后、陆家、周家都涉事其中,一桩一桩处理起来的确棘手,须耗费许多心力,依老夫看,最好的自证,不过是手起刀落。玄度,大丈夫立世,要舍得才行。”

林泉说罢,冷冷瞥了奚瞳一眼。

在座之人还在琢磨着这句手起刀落是什么意思。

赵臻的眼底又冷三分:“世伯这是什么意思?玄度愚笨,不甚明了。”

此时奚瞳轻笑一声:“林大人的意思是,杀了我,就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张逑他们大气不敢出,只闷着头喝茶。

赵臻将茶盏放下,转头看向奚瞳:“那你觉得呢?”

林泉以为赵臻这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有些放下心来。

谁知下一刻,奚瞳便道:“我算是知道林大人执掌世家,却不能入仕,是何原因了。”

奚瞳直视林泉:“林大人,确实愚蠢。”

“你!”

这次林泉尚未发作,一旁的林棠看不下去:“奚姑娘,家父虽不在朝中,但好歹是长辈,还望姑娘放尊重些。”

“尊重是相互的,难道令尊行走世间,全凭年纪?”奚瞳没有给林家留情面,她站起来,微微俯视着林泉道:“林大人,我问你,赵臻为何中断清谈?是因为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门客,魅惑了他的心智吗?”

林泉答不出,众人也有些不解。

奚瞳无奈叹息:“那我换个问法,如果那天太后为难的不是我,而是赵臻的其他门客,或者是管家裴鸣,是厨房的小六子,他难道就不管了?”

奚瞳换了一口气:“赵臻中断清谈,是因为太后仗着威权,无缘无故磋磨他府上的人,这是上位者公然枉法。我再问你,赵臻为何处死栖梧宫宫女银铃?”

林泉还是沉默,但廷尉监张逑却逐渐明白了奚瞳的思路,沉声道:“因为银铃区区宫婢,却借送信之机,监视太傅府众人,又教唆太后对太傅家臣用刑。”

奚瞳点头。

“这件事再怎么议论纷纷,赵臻都是占着理的。但杀了我,赵臻就是承认了,他所有举动都是因为美色惑心,失了方寸。”奚瞳盯住林泉:“林大人,这就是您口口声声的,为了赵臻考虑?”

“你……”林泉语塞:“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林大人,还有在座诸位大人,话已至此,我不妨再多问你们一句。”奚瞳环顾众人:“你们觉得君主御下,让四海归心,靠的是什么?是高尚的品德?美好的名声?还是坦荡的处世?”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神色都有些凝重起来,奚瞳这样问,自然是她不赞同这些冠冕堂皇的答案。可除了这些,还会是什么呢?

赵臻看着奚瞳,她此时背对着他,外头虽冷,但艳阳高照,射入窗棂,在她身上渡一层柔光,他竟有三分信了,信了她是她所说的仙女。

周围的无声让奚瞳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为人一世,只活十九岁,自有一番天真。所以她才会整日口无遮拦,才会毫无防备的应太后宣召入宫,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可那一世,也带给她一份别样的老辣。她生于王朝的太平年代,太平是因她祖父的竭力守成。她死于王朝的毁灭之夜,毁灭是因她父亲的荒淫无度。她是王朝的公主,同皇权一同生灭的公主。

赵臻想要皇权,那她必须要让他身边的人都明白皇权是怎样的一件东西。

奚瞳回身,深深望着赵臻的眼睛,他的瞳孔微澜四起,她看得到。

“君王御下,四海归心,唯有两者——让臣民过上好日子的能力,以及……让臣民望而生畏的手段。支撑皇权的,从来都是臣民的崇拜和恐惧。”

……

书房的议事终究是以沉默做了结局。

待林泉同赵臻私下叙话,其他人散去后,奚瞳却留在书房没有走。

她痴痴坐着,有些赧然,她刚来赵臻身边时,总觉得他戾气太甚。她也曾在剑阁对赵臻说过,骂名会毁掉一个人,让他不要因为手段酷烈而成为恶名满身之人。

可如今见到了他身边的重重陷阱,她心中冷却多年的杀伐之意反倒被勾了起来,骂名又如何?骂名是可以被铁血震慑的。

奚瞳方才的进言,对今日的太傅赵臻,抑或明日的皇帝赵臻或许是好的,但对生而为人的赵臻,真的好吗……她有些迟疑。

奚瞳恹恹走出书房,甫一抬头,就远远看见廊下一幕——林棠正从背后紧紧拥抱着赵臻。

此时寒酥莹白,松柏青青,晚霞夕照,如玉男女。好美的景色,好一对璧人。

他们那样相配,而她是什么呢……她只是五百年前同他擦身而过的一缕魂魄罢了。

奚瞳垂首,长睫颤了颤,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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