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队长瞟了一眼围着他的人，在宛言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开口，“就是在昨天您见过宁小姐之后，她过马路，有辆车闯红灯把她给撞了。”

“我们的人后来去也没打听到什么，听环卫工人说当时现场有人会急救，但是人当场就断气了，心肺复苏啊人工呼吸啊一直在做，做到救护车来也还是没呼吸。”

静。

宛言侧了一下头，“然后呢？”宛言朝他步步紧逼，紧追他的眼睛里划开一抹锋锐寒光：“这不叫大事？”

“不是！我”他慌不择言，在不知名气场的压迫里，话音都被挤细：“我我我知道人命是大事！但是我们昨天晚上去医院问了！还没问到最后到底怎么回事！”

“有的人说是抢救无效殡仪馆直接拉走了，有人说是转院了，就都是说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拉走了，去哪了也没人知道，我想着得等查明白了才能给您说啊。”

眼前女人的瞳孔像漆黑空洞随时会吞没人的汪洋，风暴来临前的气息充斥在天空和海面，他从来没见过人会有这么恐怖的眼神，但他明白什么意思，“我我现在就去查全城的殡仪馆！我现在就去，我把所有人都叫上。”

“查什么殡仪馆？人死了么你查殡仪馆！”

他跑着上车，嘴里极快的应着：“对对我们得当宁小姐还活着，查她转了什么医院。”

几个随行保镖立即把车开走了，公司老板这才算看明白怎么回事，一个眼色示意其他人先回公司，留了个秘书，小心的放轻声音，“宛总，您要保重身体啊，我这边先送您去休息吧，或者您要去哪我让司机送您。”

宛言一个字一个眼神也没回应，径直跟着司机上了车。

拿起手机，宛言给宁舟打电话。

漫长的无人接听。

宛言盯着窗外树干，把眼底的灼热一寸寸压下去，宁舟，你到底又在搞什么鬼把戏？

抬手打开了宁舟的微信，摁下语音。

“宁舟，你最好是死了，你要是没死，这回你死定了。”

几秒后，宁舟回复了，是一条语音。

像突然给心头打了剂猛药，暖甜一片，宛言习惯性的立即对语音点转文字，宁舟的回复是：

【过来见我，我在瀚樾公馆。】

宛言深深长舒一口气，捧起手机啜泣着低下头，手机举过头顶，双手合十。

老天保佑。

宛言紧蹙眉心笑着，这一刻她好像真的在泪光里看到了灿烂的金光，绚丽地像莲花，四处开遍。

老天保佑。谢谢。

宛言深呼吸，深长的把心放回心底，拿起手机点开语音。

刚松弛下来的脸随着手机放出的语音重新凝固住。

语音里是宁舟母亲的声音，是宁舟的母亲，一字一句强忍着哭腔的声音。

-

瀚樾公馆。

宛言下车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哭声。

宁母，十几年前沙海市赫赫有名的女人，她的人生经历堪比小说。零几年大年三十的一个夜晚，她带着自家公司所有人抄着东西，自己提着两把菜刀，把合伙人堵在家里，帮几十个大冬天滞留在烂尾楼里过年的农民工讨回了整年血汗钱。

那个老板吓得屁滚尿流，一大家子人在沙海市见了她，十八年夹着尾巴做人。

一几年在西北出租重型工程机械，独自穿越戈壁无人区时被歹徒盯上，宰羊刀架到脖子里眼皮都不眨一下，她瞅准时机成功跳车逃生，歹徒自己撞山上差点车毁人亡，她自己腰后缝了十六针。

而她此刻在哭嚎，和夏如一起，那声嘶力竭的哭嚎声隔着门，隔着院子，还是从窗口传出来。

宛言的指尖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胃紧缩着，想要呕吐，她的脚步滞在了院门口，久久望着大门，竟希望自己的意识，一切，乃至时空都戛然而止。

“滴滴！”

门口有可疑人滞留，门锁自动报警，拍下了宛言的照片发送到屋里的电子锁可视屏。

哭声顿停，紧接着大门被猛地打开，蓬头乱发的宁母从里面子弹般冲出来。

宛言堪堪支撑在风里，看着宁母朝自己扑过来。

宁母声音沙哑，像在竭力压住怒火的尖苗，“你怎么不敢进来了？来你进来。”她一把抓住宛言的后领，连提带拽把宛言拖进家门。

一进门，她把宛言搡进客厅，脚嘭的一声带上门。

大理石地砖有些滑，宛言差点摔倒，刚站稳，宁母就一耳光把她打到地上，再也没法忍耐的哭叫声尖利响起：“来你说说什么最好是死了！什么叫没死这回就死定了！来啊！冲我来！”

夏如从客厅跑过来，立即抱住还要打人的宁母，“不是的干妈！她说那话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她是太担心我姐了！”

宛言嘴里瞬间全是铁锈味，她从地上爬起，但没有站起来，就这么转过身跪在宁母脚下，抬起头：“舟舟现在怎么样了？伯母。”

见过上万人磨砺出的所有识人技巧宛言都用在此刻，她迎着千刀万剐般的目光紧紧探究宁母的眼睛。

宁母笑了，笑着狠狠闭上眼，像一下子被人抽空了魂，扶着鞋柜躬下了身，“怎么样了……你问我？”宁母气喘吁吁的拿出手机，用泪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找到一个视频，递给宛言看。

视频是路口监控，前半部分做了加快，是宁舟在街边和宛言搂抱争吵，后半部分恢复原速，却很短。她的车离开之后宁舟转身走路，正常的走斑马线过红绿灯，还没几步，一辆车猛地出现在画面里。

周围的行人都躲开了，只有宁舟，似乎在想事，目视前方，没有注意。

随着监控画面里的宁舟被车头结结实实撞飞，宛言浑身一抖，喉咙里同时发出低颤的尖叫。

宁母蹲下来，抓起手机，指着监控画面里倒在血泊里再无生息的宁舟，泪眼紧紧迫着宛言，“这是我女儿。”

质问的哭声一声大过一声，震耳欲聋，“你知道吗？这是我女儿，这个是我女儿！”

最后的画面为调查事故一遍遍回放受害人被撞细节，宛言一遍遍看着，被宁母摇晃着。

那么重的撞击，肯定会有严重的内出血，脏器损伤，骨折，宁舟头部落地的画面闪过宛言眼前……脑损伤。宛言恍惚地颤声问：“她还活着么？”

夏如和宁母只是哭，说不出话。

宛言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事她们才会这样，也许宁舟永远失去了……腿，或者……手臂，或是再也站不起来，或是什么器官衰竭了又找不到配型。

可夏如那会儿发的朋友圈浮现在宛言脑海。

宛言恍惚地望向夏如，“‘回家’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么？”宁母叫住她，见宛言重重点头，宁母起身，把宛言也拽起来，“我也想知道，你跟我女儿到底有什么仇！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得罪你宛大小姐了！”

宁母把宛言拽去宁舟之前住过的卧室。

“要你害她老师毁她前途不够，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在大街上骂的她魂不守舍，恨不得她去死！”

卧室大门一推开，宛言失声痛哭。

仿造森谷旧装修做的万格书柜，上面摆满她送的书。

六年前她送的大毛绒兔子，盖着被子躺在卧室阳台上的浴缸里，兔子好像生病了，发了高烧，额头上搭着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小毛巾。

“你给的那些破玩意她一个个都当宝供着！”宁母泣不成声，手触碰着展示柜亚克力门，声调哽咽到扭曲：“平时碰都不让人碰一下。”

宛言记得多年前墙角的展示柜本来是放宁舟各种奖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竟像展示宝贝似的列满她送的小东西。

旅游纪念品，摔碎的玉镯，散步时她随手捡的松塔，琳琅满目……水晶火罐上架了个剪纸做的蓝色加特林，牙雕奥特曼手上带了串迷你小念珠。

“到底是为什么？”凤目凌厉的宁母眼中也闪过一丝柔弱，作为一个母亲，深深的不解和委屈。

宛言细细望着展示柜里，每一个保存得当又添上某人痕迹的物件，目光一寸寸软成了水。

“我是同性恋。”宛言说。

“您女儿，是我爱人。”

宁母僵硬地转头看着宛言，然后下意识看向宛言长及腰部的卷发。

宁母对女同性恋的印象停留在三十年前，一个留着男人发型还穿男装的女医生，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偷偷摸摸问自己能不能跟她好。

自己当时大为震惊，但没反感，还起了点逗逗她的心思，第二天在众人面前邀请她跟自己掰手腕，掰的对方掉凳人仰马翻。那姑娘不经逗，再没出现过。

“我的爱卑劣阴暗，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舟舟，这辈子都配不上了……所以舟舟跟我说打算去修行，我又愤怒又绝望，我想让她对红尘彻底死心，赶紧藏进深山老林里，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

宛言扶着展示柜用力喘上一口气，“我窃窃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人，没任何人可以得到。”

宁母看宛言的眼神恨不得活剐了她。

但宁母知道，感情里的事旁人说不得，理不清，没对错。

“你现在如愿了，宁舟已经死了。”宁母冷声。

宛言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也敢直视宁母的眼睛，无比笃定：“她还活着。”

察言观色，分析人最微细的表情和眼神获取需要的信息，即使是在最极端社交场景宛言也不忘做这些。

宁母也冷静了下来，直起身子，比一米七的宛言还高半个头，目光居高临下，“你说你是同性恋。”

“你大张旗鼓在电视上跟男明星谈婚论嫁。”不是问句，宁母冷静的令人害怕。“我不管真的假的，但能看得出你这个人相当虚伪，如果你跟我女儿是情侣关系，她这些年一定受了你不少委屈！”

宁母厉声，每个字都振聋发聩：“死后的弥补最多余！”

宁母让宛言把宁舟卧室里的东西一天之内都带走，否则她就全拿去烧了。至于宁舟是死是活，身在何处，宁母只字不提。

宛言打电话叫来几个人拉东西，自己徒手把书柜里的书往外搬。

夏如时不时还在别的屋哭，宛言仔细听着她的声音，企图从只言片语里找到些线索，一个没注意，一本厚书砸到她的头落到地上。

顾不上头疼，那本书的厚封皮摊开在地，正好露出最后一页。

‘2021年2月15日，购于成都。没见到舟舟。’

自己的字下面，画着一对小小的，手牵手的火柴人。

指尖抚摸着宁舟的小画，宛言脑中莫名出现了一些空白，她似乎都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话，可字迹确实是自己的。

翻开更多书，每一本的最后都有自己的笔迹，也都被宁舟画上了手拉手的火柴人，有的提着裙子跳双人舞，有的举着大刀打架，有的一个在给另一个弹琴，有的单膝跪地……给另一个送花。

心酸到极致，像实打实一颗铁丸，不住地往下坠，坠的人犯呕晕眩。宛言把模糊的目光移到浴缸里的毛绒兔子上，忍着眼泪把它抱起来。

毛绒兔子上有股宁舟常用洗发水里的栀子花味。

难道这人这么大了还天天抱着毛绒玩具睡觉么？

宛言把头埋进兔子头，用力抱住整只，仿佛是抱着什么人，渐渐跪在了地毯上。

呜咽声从兔子头后面隐隐溢出来，声音几乎轻不可察。

“……到底伤的多重，嗯？她们居然说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