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解开

戟王手掌垂下,染了主人血的利剪随之匡当坠地。

他当然不至于让利剪没入过深,令自己一命呜呼。不过旧伤复发,势必要遭疼,胸间痛感清晰,他额上冒了些汗。

可他胸臆间都是欢喜,紧紧抱住她。

只要能令她的心思再一次回到他身上,吃点皮肉苦也值得。跟她受过的那些伤相比,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行事至此,少船主就是王妃,已是只差一层油纸便桶破的事实。

打也打了,气也撒了,牧荆败下阵来,人还坐在他坚若硬石的腿上被他用尴尬的姿势环抱着,他身躯宛若钢铁般精壮,他无需用锦带捆住她,他本身就是一座牢笼。

牧荆低垂着头,沮丧难言。

是自己道行过浅,没料到戟王竟会冒着性命危险换取她的真情流露。

这个男人向来恩怨分明,他欠她的,他自然会还,可她欠他的,并不会因此抵销。

接下来,那只利剪便要反过来刺向她。他眼中的复杂情绪便是最好的证明,他爱她,可也恨她。

此刻她等着身上的锦被,被戟王无情扯下,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捧着她的脸,抛出一个问句。

"当年,你为什么非逃不可?"

在血气味浓重的空间里,戟王嗓音中压抑的痛楚格外清晰。

牧荆显然以为这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嘲笑地道:"日月堂堂主不是矢志要将所有星宿堂暗谍杀光吗?何必故意问我。"

戟王不理会她语气中的嘲弄,只是以指腹温柔摩娑她的脸,而后抬起她的下巴,让两人四目平行。

牧荆在他深邃的眼睛中看见深切的疑惑。

"你在星宿堂的名字叫牧荆,有个人,曾将你的记档送到我面前,我在里头看见你失忆的纪录。其实你大可以承认你不记得你是谁,你是在无奈之下被迫入堂,而我也一定会倾尽一切帮你寻回身分。可你为什么选择逃了?"

牧荆自嘲:"大概是因为你曾说了一句,师微微是脓疮,非除不可,所以我当然不能坐等你除掉我。"

戟王眸里蒙上一层阴翳。

"这实属无心之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就是师微微,这句话并不是真的针对你,而是针对师凌口中的那个师微微。"

"无心之过?"牧荆反问,微挑了眉。

"殿下从小得父母宠爱,得兄长庇护,活得肆意妄为,你当然会以为区区脓疮二字只是无心之过,可对自小被师家人踩踏,被师晓元以各种无情利用的师微微来说,这句话是根刺,横亘在你我之间,每当我想走到你身边,我便要被痛刺一遍,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牧荆向下看了眼戟王泛着紫痂与鲜血的胸膛,正不安定地起伏着,继续道来。

"殿下,你爱我护我,可你同时也鄙夷真正的我。"

回想往昔,那些自卑,阴暗,忌妒又再次啃咬着她。

"每一日我都在反覆自问,你爱的究竟是师晓元,还是我?你喜欢的关于我的,是属于师衍唯一传人,师家嫡女的那部分,还是真正的我?"

听此,戟王脸色苍白了几分,胸口的刺痛加重袭来。

当年一句无心之言,却成了两人之间越不过去的障碍。原来就是因为脓疮二字,使她不愿意信任他,不愿意依赖他。

戟王恨极了,将心中的怨恨全都倒向师凌夫妇。

他还没将他们千刀万剐,就是在等着他的妻亲口告诉他真相,如今真相得到了,他们的贱命自是不必留了。

他嘶哑地道:"傻子,我爱的就是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名字是什么,我爱的就是站在我眼前的你,活生生的你啊!"

如今回望过往,早在她第一次入宫时,他便心悦于她。

当时她袅然立于风中,任风拂过她的轻薄纱衣,一双绽亮的眸子比湖水还清澈,倒映着宫城流火,无尽的流光溢彩,美丽绝伦。

早在那时,她便已经牢牢勾住了他,然而细究起来,也许在开陈相遇时,他便已为了她的脱俗风采心折。

只是那时他还未开过情窦,不明白那就是情爱。他以为他只是贪恋一首曲子,可其实,那时候他贪恋的已然是未曾谋面的她了。

牧荆喉中有股哽咽,强压着着苦涩道来。

"在失去阿娘的那一个早晨,我就再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爱我!殿下,你在被孟绍被判过后再也不轻易信人,你畏惧背叛,你害怕失控,所以我一逃,你就要崩溃震怒。而我又何尝不是?"

戟王听得心魂俱碎。

原来,她是用过往的经历在理解他,可他却不曾以一样的方式来理解她。

"其实我们都一样傻,我们不信的从来是自己!你不信你有能力能服众,而我不信有人会倾尽真心来爱我!"

真话道出的一瞬,泪水滑下牧荆的脸庞,都被戟王以唇轻轻的含住,吞下。

蹉跎三年光阴,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当年能有机会把这些事都讲清道白,何至于要走到这个地步?

有什么在这一霎那间消融了一些,化解了一些,可有更多尚待厘清。

因为,在爱恨交织间,戟王仍是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关键。

"所以,当我说出那句话时,你其实已经恢复记忆了?"

"不错。"

"你的记忆既被抹除,又何以回来?"

"在灯舟上的时候,鬼星承认他放在琴轸钥里的避子药不是避子药,而是恢复记忆的药。"

戟王显然被这句话勾起愠怒,恨恨地道:"又是鬼星,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起的因,他搞的鬼。"

"什么意思?"

戟王顺了顺气:"无事,你继续。"

牧荆瞅着他难看的脸色,继续回想。

"起初,我确实曾想过与你双宿双飞,一辈子待在宫廷当戟王妃,可我的记忆慢慢恢复了,渐渐想起我是师微微,想起被师晓元欺凌的过去,想起无故离开我的阿娘,于是,我决定要报仇,我要那些欺凌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戟王指尖微颤:"也包括我?因为我曾说了一句师微微是脓疮?"

牧荆不承认,也不否认。

"殿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对我好,我当然都看在心底,我也想过告诉你实话,可互市达成之后,你再也不掩饰你的企图,你亲自去宫外取了不少星宿堂暗谍的命,你手上染血,你觉得身为一个星宿堂的暗谍,我会怎么想?"

戟王错愕,不能明白。

"我每次回去寝殿前,必定沐浴去除血腥味,就是怕引起你的恐惧,关于我日月堂堂主的身分,宫中除了几个下属,也无人知晓,为何你要害怕?难道……"

牧荆点头,承认。

"是,早在第一次在大圆塘过夜时,我便听见你与程女官的对话,你让程女官去源工坊探查是不是还有星宿堂余孽,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这句话有若惊雷,朝戟王重重劈下。

其实他向来小心,组堂三年从未泄漏他的身分。可前一夜他与王妃两情相悦,他终于确认王妃就是在开陈为他奏曲的女子。

他高兴,他得意忘形,他竟自曝身分了!

于是她害怕沦为与源工坊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暗谍,一样的下场,早在盛宴之前就计画着要全身而退。

所以她才会假扮成纪瑛,一来是为了挽回大齐国运,二来是方便跟着也如姜的海船逃跑。

如果她不曾知晓自己是日月堂堂主,是不是便不会畏惧他,逃离他?

思及这些,戟王满心是对自己的厌恨。

在灯舟那夜,她虽然与他交缠,畅述天官之事,可单薄的身躯在冷冷的秋夜里摇摇欲坠,眼里满布忧伤,犹若下了一夜的雪。

戟王至今都还能清楚的想起那一幕,她清澈的珠眸蒙上离情,一整夜凝眸无语。

他紧搂着她时在她耳边呢喃的那一句,你不能不要我,只怕一点作用都没有。反倒更让她意识到他对她的执念已病入膏肓,她若再不逃,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因为,待到他情深似海之时,才发现自己的王妃是星宿堂暗谍,他的怒意必定会铺盖而来。

而她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怎么承受得住!

"阿微,当时我追在灯舟后,其实盘算的都是与你破镜重圆,想的都是无论你是谁,你犯了什么大罪,我都会原谅你,可为什么你丝毫感受不到?你就是拼命地要逃,你连让木槿假扮成你这种要毁掉我的招数,都用上了。"

戟王的双目凄冷,牧荆难以与他对望,微微别过脸去。

"在这之前,我们夫妻情意和睦,纵然有过些许龃龉,也总是我低头在先,你怎么会对我一点信任也没有?"

这问题,牧荆当然思索过。从前她以为是阿娘无缘无故离开,使得她不信身边人。

越是爱的人,她越想要逃离,先小痛一场,免得将来终归要面临一场难以承受的大痛。

可如今再与戟王覆盘过往,牧荆已经慢慢嗅出不对劲了。

"其实,击败刘贵妃后,我不曾想过要逃,我心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想躺在地上,我太累了,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鬼星来了,把我带去大圆塘,我那时伤重,昏昏沉沉,直到两日后才醒来,发现我们已经在去龙岩浦的路上。"

听此,戟王下颔紧绷。

"往昔我怕你,怕你像杀了星宿堂暗谍那样杀了我,可这都只是猜测,直到你日夜兼程追上灯舟,我与鬼星说,我似乎看见你在树林里……"

戟王有股不好的预感:"鬼星怎么说?你慢慢讲。"

"他说,既然你来了,那更好。"

戟王面罩寒霜:"他在暗示他会取走我的性命。"

牧荆顿了下,低声地道:"我也是这么以为,于是我求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取走你的性命。"

戟王愤怒:"他怎么会取走我的性命,他在骗你!"

牧荆心口被掐住般,好似过了三年才窥见一个秘密似的错愕,道:"然后,鬼星讲了撼人心魄的一句──"

他是来杀你的,你难道还不懂吗?

戟王颓然,手掌紧紧握着。

牧荆喃喃地道:"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灭了,熄了。"

如今想来,确实处处是蹊跷。

当时也如姜已经得知牧荆便是她女儿,她们母女俩团聚是迟早的事,可鬼星却自顾自地承诺要将她送到她身边,以做为利用牧荆的补偿。

以也如姜的本事,根本无需鬼星插手。

至于鬼星,他既利用完了牧荆,以他过往冷心冷血的行事来看,根本可以直接丢弃掉牧荆,何故演出善心大发的样子?

最后是这句话,鬼星是如何判断出戟王是来杀她的?若没有这句话,若没有鬼星的插手,牧荆其实并不会踏上逃亡之路。

当时她报了仇,身心俱疲,根本不抱着自己能活下来的希望,甚至心里还怀着一股与仇人刘贵妃死在一起的生无可恋。

此时,戟王的吻突然又从她的头顶落了下来。

他近乎呢喃地道:"你是我的妻,我的爱,我那时一心想的都是要你回来我身边,我从未动过一丝要杀你的念头,就是在最恨你的时候也不曾想过要你的命。"

才刚止住泪水,此时牧荆又有股想哭的冲动。

他的唇缓缓覆上她略有雾气的眸子,抚过她的鼻梁,在即将落在她柔嫩的唇瓣上之际,他却有点逃避意味地,移去她的耳边,含住她的耳垂。

湿润的唇舌轻轻啮咬舔拭着她的耳珠,牧荆不禁绷住身子。

他们俩其实只隔着一条锦被。

她以为他会继续攻城掠地,她也为了这个念头感到强烈的不安,可他却只是在这嘎然而止。

真是万幸。

"好了,来龙去脉我大致上都知晓了,现在什么都别想,将来还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找出真相。眼下,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牧荆心脏突然一跳,问:"什么?"

戟王眸色深幽却又皎灿,犹若坠入海上金波的明月。

可嗓音却危险无比。

"乖乖待在我身边,别再想着要用中毒这种烂招式逃开我,再有一次,我绝不饶你。"

牧荆攥紧锦被,气息微乱。

昏黄的烛光下,他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神闪现精光,戳破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

牧荆强忍心中诧异,反驳:"殿下不也拿自己的命涉险!"

戟王掀起薄长的眼睑,语气强硬:"闭嘴,什么都能依你,唯有你的命不能依你。"

牧荆无言。

戟王眸中有暴雨,冷笑:"你明知那人要下毒,却故意靠近他,让自己身受火焚之苦。少船主中了北境杀手的秘毒,这是何等的大事,将会牵动大齐,北境与东海岛国三国的关系,亦会惊动也如姜,亲自前来将你带回去。"

还是被他看穿了。

他气势陡地罩过来,眼神明锐,牧荆喉咙彷佛被紧紧掐着,又好像全身被摸透,难以言语。

戟王捧住她的肩头,俯首下来,与她平视,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师微微,本王是如此差劲的一个男人吗?你就这么想离开我?想到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管了?"

牧荆无助地张唇,嗫嚅着:"殿下,我……"

不过仅吐出一个我字,牧荆便说不下去。

因为,戟王正抬起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头拂过她凌乱的发丝,将羽毛般的细发勾入耳后,再轻轻摩娑着她的耳珠,最后拢在她后颈。

他手掌宽大,一只掌便能覆住她的颈项,掌腹炽热透过颈子,直入心窝。

不过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撩拨了牧荆的心,往昔的记忆点点滴滴在胸臆流动,起初是涓涓细流,之后是凝水成刀,几欲凿穿筑在她心外的坚硬堤防。

他在马车上安的小心思,他留意她吃食的细腻,帮她敷药疗伤,甚至是往昔被她视为幼稚行径的喂食,都蒙上一层浅浅的光晕,为眼前男人增添了清朗惑人的气息。

戟王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

"阿微,我苦苦寻你三年了,每一封飘洋过海到东海去的信底下,均有我亲笔的吾妻二字,你看着那些信,难道从未想过要见我?"

牧荆想逃开这双破碎卑微的深邃眸子,可颈子被他扼住,她只能被迫听着他犹若碎玉的声音流入耳膜。

"我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只要你开口,那些害你的人,我一个个都能为你杀了。刘贵妃,师晓元,师凌夫妇,只要你一句话,我便让他们走上黄泉路。有我在,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危害你的性命。"

他渴求,他低下,他盖了一座美丽辉煌的牢笼,将凶恶的野兽阻挡在外,只为了让她安心待在他身边。

然而牢笼,就是牢笼。

牧荆怔怔看着他,忍不住流下泪水。

半晌后,她松了松握紧锦被的手,布料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坠下。

淡红浅黑交错的伤疤,一块一块,露出。

戟王神色震惊,眸色倏紧,双唇轻颤。

牧荆唇边泛着悲凉的笑意。

"殿下,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丑陋伤疤,我已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她这副残破的身体是不能见光的鬼魅,就是她自己在镜中瞧见也会生厌,犹不免别开眼,更何况是被挑剔的他看见。

只要他们裸裎相见,她便要丑态毕露,身为女人,那份以姣好面貌攫取男人目光的骄傲,早已消失殆尽。

然而她迟早要告诉他这件令人失望的事实。

视线与他相触的那一瞬,牧荆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身为女子的羞耻心,使得她很快便拾起锦被重新盖着自己的身子。

戟王紧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他捡起地上的利剪,动作俐落,剪开捆束二人的锦带。

牧荆解读不出他动作的意涵,他这是要放她走了?

之后,在牧荆困惑的眼神底下,他起身,步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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