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戟王让人去柳府将柳夫人与柳大人请来驿站。
一同出动夫妻俩的原因是,牧荆的焚夜毒虽然以雪浴缓解了,可夜夜这般泡在雪中,于病人而言亦是另外一种苦不堪言。
所幸柳大人确有药物可缓解,不过仅能缩短发作的时间,于疼痛程度上并无任何帮助。
至于将柳夫人请来,则是为了牧荆的不育之症。
本来戟王已接受这辈子难有子嗣的事实,可焚夜毒意外使他燃起希望。由于焚夜毒为至热之毒,而不育之症是胎宫至寒所致,两者融合相冲,也许能解不育之症。
然而,柳夫人把完脉后神情凝重,不发一语,戟王心下已明白了几分,神情厌厌地坐在牧荆身边,欲握住她的手。
牧荆不动声色地闪开了,戟王眼底闪过些许惊诧,但很快便抹去,无声看向她。
折腾一晚,牧荆脸色蔫唧唧的,眼下长出乌青,却咬着牙根,明显不愿开口讲话。
昨夜哭泣娇弱的小女子,又恢复了冷硬退避的姿态。
面对这样疲惫间仍倔强的心上人,戟王自然是受挫的,然而他神情仍是倨傲,他低头低得够多了!
他尽其所能取悦她,为何她就是不愿意接受他?
戟王于是闷闷地道:"柳夫人,借一步说话。"
柳夫人便与戟王一同步出寝屋,来到阶有斑驳点雪覆着的凉亭。
柳夫人歉疚地道:"是我医术不精,让殿下失望,少船主的胎宫并无变化,不育之症真无药可解了。"
千年老松针叶下上的吊雪剔透,光照之时闪着星碎微芒,戟王看着有些失神。
"本王欲与夫人谈论的,并非不育之症,而是……"
柳夫人见戟王面上并无难过的神色,眼底倒是有欲言又止的犹豫,于是问:"殿下可有难言之隐?尽管道来,我必定知无不言。"
戟王冰凉的手指搭上吊雪,淡问:"柳夫人,一对夫妇若无孩子维系情意,有没有可能长久?"
柳夫人好奇:"这两者应无直接关系,殿下为何这么问?"
戟王:"本王观察,世间女子生子前性格家世各有所异,所行之事大有不同,可一旦有了孩子,便无一例外地终日围绕着孩子打转,倘若本王与王妃膝下无所出,那王妃岂不郁郁寡欢,镇日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望洋兴叹?"
柳夫人心里一惊,三皇子指的王妃,难道便是少船主?可三皇子妃分明在几年前失踪了!
柳夫人按倷住心中的诧异,道:"殿下可知,为何我会成了妇科圣手吗?"
戟王薄唇微启:"本王听说柳夫人亦患有不育之症。"
柳夫人:"殿下说言不错,我年轻时曾受过箭伤,被箭簇伤了胎宫,难以生育。柳大人一身精良医术,却因为我不育而无法将医术传承给下一代,我为此深感歉疚,因而自学妇科。可无论我如何医治自身,不育之症终究难解。"
戟王略抬起淡漠的眉:"那么柳夫人与柳大人是如何排解心中痛苦的?"
柳夫人想了下,道:"很简单,我问我自己,是真的想要个孩子吗?还是只是囿于世俗,以为非有孩子不可。"
戟王:"哦?"
"当时我心若刀割,看着别人儿女成群,自己却颗粒无收,亏欠夫君,腆颜舅姑,时常泣泪,暗恨自己不是个完整的女人。"
"夫君看着我被妒恨与失落啃噬,终至积毁削骨,有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诚挚地对我说了一句话,而他那一句话把我自深渊中拉了出来。他慎重地告诉我,他将心思投入在医治病患上面,对子嗣无意,况且,他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戟王饶有兴味地问:"柳大人何意?"
思及那日,柳夫人仍是动容。
"柳大人是在宽慰我,我便是他的女儿,他呵护我,百般照料,将我看成是他的女儿,他有我就够了。"
戟王心想,其实此生有她也够了,干嘛非要子嗣来添堵?
柳夫人微笑:"殿下,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好笑,可夫妻之间,若本情意深厚,自不必靠子嗣维系关系,可若情意不深,便是儿女成群也注定同床异梦。"
戟王沉默,听着。
"柳大人还提醒我,我是个胸怀报负的女子,若有了孩子,只怕终日被困在内宅,忙于柴米油盐琐碎之务,再没有机会救人无数,也再无可能担当起妇科圣手的名号。"
此话一语惊醒梦中人。
戟王反刍其中意涵,自问,他真的渴望子嗣吗?
青妃怀孕时百般不适,最终更殒命于难产,着实对他造成太大的阴影,因而他对女子有孕本就排斥。
知晓自己并非大齐皇室血脉后,戟王更加没有想要子嗣的心思,他甚至害怕生下来的孩子与自己一样,在镜中泄漏出蓝灰色的瞳色,将遭世人耻笑是北境来的异种。
昨夜他言词犀利,言之凿凿一定会想办法让她生出子嗣,是基于唯恐若没有孩子,他们的关系便不能被巩固。
他太害怕她又逃离他身边,于是企图以孩子捆住她,因为,他生平所见任何一个母亲,没有一个不被孩子绑住。
无论是出于自愿,或是被迫。
几乎无一例外,每个做娘的无时无刻追在孩子后头,怕他们摔倒,怕他们饿着,怕他们想找人抱时没有温暖的胸怀可依靠。
直到他们长大,再也不需要母亲了,母亲们才能松下肩膀上的负担。
不知不觉中,他也将她硬塞入为人母的位子里,为的就是要从身到心都能掌控她。
柳夫人又道:"殿下,不育之症一旦确定,便几乎难以挽回。从前我学神农尝百草,试过各种办法,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压力如山之大,夜夜为了没有子嗣而哭泣,这样的苦楚,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戟王恍然彻悟,汗颜至极。
原来,昨夜的泪水是这么来的。
明知她不能生育,他却不管不顾地逼着她生,她已明确地告知他,她不愿意有孩子,可因为他急着要绑住她,竟丝毫不遮掩他的自私明晃晃地强逼她。
难怪她要这般伤心抹泪,他竟是将她逼到无路可退。
可他仍是担忧万一将来她改变心意,怨他不曾努力过一把。
于是他语气古怪地问:"柳夫人,柳大人将你视作女儿,可你呢?你总不能将柳大人视作儿子,藉以聊慰吧?"
柳夫人险些笑了出声,好笑地道:"老实说,当我彻底放弃生子之后,反倒如释重负。"
戟王疑惑:"何以如此?"
柳夫人:"起初我确实羡慕友人们被娇憨的稚儿环绕,可待他们渐渐长大,再也不娇憨可爱,性子还益发忤逆,简直有忙不完的头疼。"
戟王听此,颇有同感,点头:"当年本王的母妃当年应当亦是如此作想。"
柳夫人:"当我看他们焦头烂额,三天两头亲登学塾与夫子道歉,或是拚掉身家送礼走后门,就为了替儿子谋条体面的生路,我竟生出一股庆幸,庆幸自己没生儿育女,给自己找来诸多麻烦。旦凡我生出个一男半女,我只怕与妇科圣手全然无缘,只会成为世人口中柳神医家中那个贤内助了!"
戟王怔忪住。
此时,牧荆那句"我心向往大海,有孩子反而是束缚",跃入戟王隐隐作痛的脑仁。
他口口声声承诺,只要她想要的,他都给的起。
可他给她的,真是她要的吗?
难怪生性要强的她要泪洒在他的胸膛,他还以为她愿意依赖他,其实她只是忍无可忍了!
可她到底要什么?
从小生活在宫廷中,他眼中所见的女子无有不围绕着老头子与子嗣打转。
可却有一个女子睁着世上最动人的眼眸,告诉他,她的心向往外面的人间,她不要孩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像不来。
自我厌恨与烦躁一股脑涌了上来,戟王低垂着眉眼,身形落寞萧索。
她的泪水比利剪还令他烧灼。
起初没太大感觉,越钻进去里头想,却越疼痛。
脚步竟有些踉跄,他不得不扶着老松树干方能支撑住身体。
良久后,戟王道:"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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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大皇子一家子乘着马车,悄悄莅临临仙城,来到驿站。
说是悄悄,是因为戟王瞒着众人,暗自写信请兄长与嫂子不远百里前来。
前月大皇子妃又诞下一女,连同前面五名孩儿,这已是第六个了!
戟王手书一封,先是称赞临仙城钟灵毓秀,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要大皇子来此处办满月宴,又提及少船主可能是王妃,让他们来这看看她。
大皇子妃本就思念三皇子妃,一听见有她的消息,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久居宫城,带几个孩子出来见识民间百态,于他们也是有益。
于是是夜戟王打着替小茉儿举办满月宴的名义,邀请临仙城城主,柳大人夫妇,以及城中的贵绅同庆。
牧荆,糜爪冬,也青城自然也位列贵客名单中。
大皇子妃偷偷觑着那张黥面,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却激动万分,拼命让小蛮儿去牧荆身边示好。
"阿蛮,这是东海来的少船主,去问声好。"
当初可是三皇子妃救了小蛮儿,对救命恩人理当端出最可爱的样貌讨人开心,可小蛮儿被牧荆脸上的黥面吓着,怯生生地,将胖嘟嘟的脸埋在大皇子怀里。
大皇子妃气得掐指。
牧荆则心中诧异,堂堂皇孙何须与她问好,难道她也知晓了?
也青城朝大皇子妃笑笑着敬酒:"恭贺大皇子妃喜得爱女!"
她手肘顶了顶牧荆,暗示她回神。
其实牧荆只是在纳闷着,戟王为何特意请大皇子夫妇一家子来临仙城办满月宴?
一来邻近的定陵城才被杜玄拿下,临仙城可能朝不保夕,二来满月宴理当在宫中办,与皇族们同乐,为何竟屈居在一处东南方小城?
算算时日,大皇子应当在五日前自京城启程,正是戟王得知她不育之症的那一日。
难道,他将自己反锁在屋中书信,便是要大皇子来临仙城?
牧荆冷笑,很是气闷。
将一家子和乐圆满的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暗示她,这就是身为戟王妃配得的人生,接受吧!
这便是他的目的,阴险狡狯。
牧荆举起酒盏,抿出一个冷淡忧伤的笑,朝大皇子妃敬酒。
那眼神不比往昔清美无辜,彷佛有刀藏于眸中,大皇子妃不禁打了个哆嗦。
牧荆又瞄了眼白白净净的小郡主,暗叹,果然是皇子皇孙,肤色白里透红,不过一个月大的孩子,神色清明,竟似能看见牧荆似地,傻呵呵地冲着她笑。
牧荆瞧着,心中也生出几分喜爱,彷佛又回到三年多前,第一次见到小蛮儿那般心喜,忍不住多瞧了好多眼。
再看过去大皇子妃,这些年操心儿女心力交瘁,使得向来精神的她眼底透着疲累,肩膀略垮着,三句不离小蛮儿,小茉儿。
若有朝一日牧荆也生了孩子,多半要过着这样的生活,若她真心疼爱儿女,其实倒也不差。
然而她无意于子嗣,稚儿脸颊再怎么肥嫩,唇儿再怎么红润,于她而言终归是与薇薇一般,喜爱,但不会为之奉献全部人生。
牧荆抬起眉,与他视线交错。
盘踞主人高位的男子,斜倚饮囊,慵懒散漫,神色高傲。
一身织金黑袄,乌发束着红玉冠,刀削般的薄唇,正喜怒莫测地抿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宾客闲叙,看似随心所欲,可一双昂藏的鹰眼都隐在琉璃酒杯后,不错眼地盯着牧荆的反应。
酒酿滑过戟王的喉咙,眼眸醺然,如漾出湛然墨色的深井,深不可测,偶一坠入的晨光,撩起电光火石般的光彩。
画龙点睛的乍起震摄,足以夺人心魄的俊美,纵然在酒意兴起之时,他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志在必得。
经过昨夜近乎撕心裂肺的拉扯,牧荆已然彻悟,她与戟王是真的不可能。
从前不可能,未来更不可能。
先前是她轻敌,是她没控制好分寸,泄漏了自己的心思,往后,无论他如何焚烤她,无论他在如何软硬相逼,她都不会再沦陷。
她永远不会再成为大齐的王妃。
她是,东海来的少船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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