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婴孩啼哭开始,默印便察觉出异常之处。没有风吹进来,周身却莫名泛起阴冷之感,虽细微到难以察觉,但对于危险的感知却不得不让他重视。
奇怪的是,待徐氏抱着孩子离开后,那股阴戾之气也随之而散。起初默印并没做旁想,直到徐大人谈及祭神驱鬼之事时,他才蓦然想起这里曾有闹鬼的说法。若方才是鬼作祟,又为何突然就没了痕迹,它能去哪里?
徐衍尚不知妻儿的险境,半壶美酒皆入喉,神态早已是醺醺然之状。默印顺便寻了个借口,也没让南落跟着,自己沿着路追了过去。
他赶到那个巷子口时,入眼的场景着实能让人惊出冷汗。只见主仆二人连带着襁褓里的孩子,皆被幻雾包裹着,一动不动恍若丢了魂魄。红色魅影绕着她们转来转去,正吸食着活人身上的阳气。
默印当即抬起右手,依靠灵力将女鬼迅速抓取过来,化为玉珠般大小的团状后握在掌心里。
从徐府门前往回走的途中,迎面碰上了徐衍的马车。许是车夫认出了他,扭头往里面说一声后,管家撩起布帘探出身来,对他道:“真是对不住,我家大人睡过去了,也没跟你说一声就离开了,还望小兄弟多多见谅哈。”
他抛下客人独自出门,本就是不对,这时便略施一礼,笑道:“徐大人忙碌之余前来探看,于我二人已是殊荣,老伯言重了。”
“哈哈,我家大人向来重情重义,莫说有所托,便是萍水相逢那也是缘分,讲什么殊荣?我看你啊,就是太端着!没另一个小兄弟直爽。”
看样子,管家这也是喝了不少,没了以往的谨慎庄重,藏在心底的大实话直朝外蹦。
默印笑了下,不以为意,拜别道:“老伯所言极是,来日再会之时,在下自当改正。”
退身让马车先行,直到车轱辘声远去了,他才动身往居处赶。
原本一场醉酒过后,理应留下一片混乱,然而屋内却干净整洁得出乎意料,桌上一滴菜汁也没剩下,地面也不见一根鱼刺。
他关上门后笑道:“这是你收拾的?”
“不是”,南落专心致志地剥着葡萄,紫皮放在一堆,绿瓤放在白瓷碗里,动作娴熟干练,转眼一颗又一颗。他盯着手中的葡萄,分出精力来回答:“他们喝过酒后就要走,我没让,打扫干净后才放他们离开。要不你连筷子都没动,凭什么要给他们收拾饭桌?”
默印一时语塞,顿了顿,也不知该说什么。小嘴叭叭叭的说得特动听,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可他收拾了这么多次,也没见这人帮过一回手,合着也就只有他能使唤自己。
一碗葡萄剥好了,南落站起身,拨了拨翠绿色的果肉,然后献宝似的捧过来。
“给你吃,酸酸甜甜的,我还没尝过这东西呢。”
默印刚被气了一下,如今心里又是说不清的惊喜,这一张一弛,真闹得人没脾气。
他伸手将团状的雾影抛出去,一道红色的身影渐渐变大,最后化成寻常姑娘的体态。
“喏”,默印抬起下巴示意道:“你想看的鬼。”
女鬼神情呆滞,散乱着发髻,一身红衣鲜艳得近乎妖冶。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只是气色苍白些,黑眸深幽无光。
南落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话本里的青面獠牙呢?茶楼里的说书人不是这样讲的啊?
论面容,女鬼算得上艳丽绰约。唇间点着绛红色,峨眉远山长,散乱的发髻上戴着金步摇。怎么看,都像是女子出嫁时的装扮。
默印喝水的空当视线一瞟,被南落的动作吓一跳,“哎”了声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惊讶道:“你想做什么?”
南落何其无辜,睁着双人畜无害的眸子平静道:“把她弄出去啊,要不我们怎么睡觉?”
弄出去就弄出去,你把狐狸爪子现出来做什么?!默印盯着他那锋利尖锐的爪子,忍不住后背发凉,若是趁人不备划拉一下,一爪子下去后定能破肠开肚。
不对,暂时尚不能弄出去,别看这鬼此刻如木偶一般毫无动作,谁知丢出去后可会继续害人。动手灭掉倒是一劳永逸,可这只鬼明显不是凶残之辈,灵识尚处于混沌期,若是就此剥夺其轮回的权力,似乎又有些莽撞了。
这时女鬼突然动了动,脖子僵硬地歪一下,丹唇轻启:“不……要……”
“她怎么哭了?”南落指指她眼角正缓缓流下的泪珠,皱眉道:“她不想出去啊?”
默印叹了口气,又将女鬼收回掌中,把瓷碗倒过来一盖,在桌面画上束缚阵后,鬼魂就被困在了碗下。
“先这样吧,等明日再做打算。”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并不是通用的,可能辛辛苦苦将车赶到了山前后,面对的或许是千仞峭壁亦或万丈悬崖。
次日女鬼被放出来后,仍是不言不语也不动弹,却知道依着本能去避开阳光,那想必吸食凡人阳气也是受本能所指引。
南落奉命看守着她,等得心烦气躁也没个尽头。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发脾气了,又不想因这个破玩意让默印不高兴,只好暗自倾诉不满:“死了为什么要变成鬼啊,变成鬼就好好入轮回不成么?就算有遗憾,该找谁就去找啊,没办完的事儿你去办啊,一句话也不说,真烦人!丢也不能丢,还得仔细守着。”
也不知道哪个字眼触动了女鬼的心窍,她轻轻转过头,幽深无光的眼眸突然亮了一瞬,低声喃喃道:“……喻……卿……”
“什么?”南落没听清,想让她再说一遍,可女鬼却像耗尽了油的枯灯,重又陷入将行就木的死寂。
默印从外面回来,将食物放到桌上后,走过来对南落道:“你先去洗手吃饭,我好像想到了唤醒鬼魂神智的法子,暂且先试一试。”
他凭借依稀的印象,用指尖在女鬼额前画了一道符,随后轻点她眉间,将符送进鬼魂的躯体里。
然而……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女鬼扭头的动作倒是灵便了些,但那双眸子仍是如死水般沉寂着。
默印与她对视良久,放弃了,起身想站起来时,却闻听女鬼痴痴地唤道:“喻卿……”
默印顿了下,问道:“你叫喻卿?”
女鬼缓缓地摇头,如孩童般茫然,执着地喊:“喻卿……”
南落拆开油纸包裹,坐在桌前拿起鸡腿就啃,嘴角抹得油亮,边啃边抱怨道:“她是傻子么?”
默印又换了个问法,道:“你叫何名?”
这次女鬼不再唤“喻卿”,像是听进去了,却又不甚理解的模样,浅浅蹙起眉,低声重复道:“……何……名?”
看来还是没能想起来,默印弯着嘴角轻叹声气,不欲再多言。他刚转过去身,衣摆却从后面被人扯住了。女鬼抬起头,眼角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水,洇湿了鬓角。
“……找喻卿……求你……”
“喻卿是谁?你生前又是谁?为何要找此人?”
“……忘、忘了……记得我会、会跳舞……台下……许多人……”
她像是连如何说话都忘了,一句话磕磕绊绊,表述起来令人觉得异常吃力。
这种闲事可管可不管,凭借着这稀里糊涂的只言半语,人海茫茫如何去找?指不定耗费精力后也只能落得一场空。
他们应了老神官的请求,身上还肩负着“重任”,若是此时盲无目的地去替鬼魂找人,听起来总觉得滑稽。
默印看着她的眸子,因为有了泪光,便多少添了些人情味,除却那几分怪异之感,倒像是谁家的女儿养在深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