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洛斯刚藏好他的人。
阿尼亚的身影下一瞬就出现在卧室门口,她白色的裙边像涌进门里的海浪,让怕水的爱洛斯直想皱眉头。
女孩探头望过来,一绺金发垂在鬓边晃荡,爱洛斯无端生出一丝心烦。
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是面对每张漂亮的面孔都有好心情。
“打扰你休息了么?哥哥。”
她说着抱歉的话,语气里没有一点儿歉意。
爱洛斯从床沿起身,领口一直没系好的缎带垂下来。
他起身时,他余光瞥见被子边缘露出乌列尔苍白修长的指节。红发散乱在暗紫色的布料上,像飘摇在海里的藻类,卷住他的目光。
他总感觉这场面有些熟悉。
可阿尼亚就站在门口,稍稍向前一步,床幔就无法再挡住。
爱洛斯只得不再多做停留,走到妹妹身边,引着她来到会客厅。
“站在我的卧室门口张望,可不是淑女的行径。”爱洛斯开玩笑地,想试探她有没有看到什么。
“哥哥,你平时教的可都是‘去他的淑女’。”阿尼亚满不在乎地仰起头。
“平时是平时,搅乱我的午休就要另算了。”
“明白了,规则只在你触犯到有权执行它的人时才会约束你。对吧?”阿尼亚像个成年人一般,说出她的结论。
“是谁这样教你的?这可不是什么规则,只是我的一点儿私心。”爱洛斯对她的想法难说赞同,起码以王位为目标的孩子生出这样的心思,对治下的百姓一点儿也不有趣。
“是父亲。”阿尼亚反而一派自豪,接着谈及父亲,露出委屈的表情坐到爱洛斯的身边。
好像刚刚失去了父亲的他们,真是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就该这样靠在一起。
父亲亡故,爱洛斯虽然没有感受到全家任何人的丝毫伤心,包括阿尼亚。但也被她精湛的演技感染,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反而看到阿尼亚因为领结系得过紧,不舒服地伸手抓了一下脖子。
爱洛斯伸出手,想帮她松一松。
这温情的时刻戛然而止,阿尼亚飞快推开他的手,弹了起来。
但转瞬,她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重新垂下眼睛:“不可以的,哥哥。我好不容易才系好,早晨礼仪女官打了我的手好几下呢。”
爱洛斯觉得奇怪,但介于根本回忆不起来她教授礼仪的老师是谁。就也无能再多想。
阿尼亚恢复了乖巧,坐回来开始帮他系上领口的缎带。
爱洛斯乐得轻松。
只是在帮助爱洛斯之余,阿尼亚那双鹿眼依然在打量着房间。
爱洛斯没阻止,他刚才甚至为了不引她怀疑,刻意没有关上卧室门。
其实他也在打量,从墙布到地毯。
盼望熟悉的环境,能多少唤醒一点记忆的影子。
方才路过花园时,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坐在秋千上的画面,绿荫恍在长夏。
路过长廊时,他也模糊记起,有一个人站在庭院旁画画,水桶里晃荡着浑浊的颜料。
而坐进会客厅的扶手椅,望着倾洒在露台的阳光,他则忽地想起自己曾经经常站在那里往下望。
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想起来的。
“哥哥。”阿尼亚系好带子,出声叫他的
“我在。”爱洛斯很轻松。
刚才他姐姐来找他,他说:我愿意全心全意支持你,支持你就是支持我自己。
他哥哥派人来找他,他也说:我愿意全心全意支持他,支持他就是支持我自己。
现在他妹妹找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能够对答如流。
阿尼亚开口,问的却是:“我还以为你卧室里不是一个人呢。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和你说话?”
她紧盯着爱洛斯,想从他脸上寻觅到蛛丝马迹。
爱洛斯觉得,她强烈盼望着卧室里藏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不要吓唬我呀。我只是想……”他想说,和窗边的鸟儿在聊天儿。
结果视线扫过窗边,看到窗边的鸟儿。
爱洛斯马上平滑地移开了目光。
他的嘴也闭上了,低下头去抓住茶壶柄。
全新全意掩盖着瞥见窗边那两只鸟时,骤然紧缩的瞳孔。
“想练习待会儿的发言。稍后投票时,总要说两句。”
爱洛斯笑着,他掩饰得太流畅,阿尼亚没关注到他的异常,也就没望向窗台。
“是吗?爱洛斯哥哥也用练习。我还以为你无论说什么,都完全不用草稿呢。”她没听到想听的,有点失望地从卧室收回目光。说完客套话,又自顾自地继续问:“那是谁从地牢救你出来的?大哥对不对,他自己设计了陷害你的计划,又不安地来做好人了。爱洛斯哥哥,你千万不要信他!”
爱洛斯因为在窗边看到的东西心神不宁。
但仍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引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是大哥的主意。”
“是啊,他说国师一定会偏帮你,那我们就没机会了。不如合谋先除掉,我们三个再慢慢竞争。”阿尼亚说着,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父王门口的守卫是二姐和王后的人,我当时实在没办法提醒你。不过我们是一伙儿的对吧?现在只有我能为你作证了呀。”
爱洛斯听着她轻松地说出“除掉你”这样的句子,才真正意识到,他把情况想得太简单了。
他的家庭远比他日记中说的危险。
他猜测过,弑君的事早晚会被他们用来除掉他。
这边阿尼亚就已经开始手握证词相要挟了。
爱洛斯也安抚着她,若无其事给她倒了杯茶。
“我一直相信你,毕竟你是我的亲妹妹。”
“太好了,我就知道爱洛斯哥哥是和我最好的。”阿尼亚抓着他的手,继续说起来。
阿尼亚和雪缪不同,
雪缪的要求很简单:
支持谁都没关系,只要你在投票时不投瑟缇公主。大家相安无事,共同进入下一局。
阿尼亚本就自傲,又被她财政大臣的舅舅教导出一身怪异的人情世故。
她反复劝告着他,一定要选她。
爱洛斯虚情假意地应承着,避免投票大会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但他很少在这种时刻直接说谎,说的都是些:“只要你信守承诺,我必然会站在你这边。”的话。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只是这几个人根本谁也没考虑过要真诚待他。
“哥哥,你后半生无忧的富贵,我都可以保证。”她说着,靠近他,“对了,为了庆祝你的骑士凯旋,或许我还能再出资办一场比武大会。”
王国一直都有要花在这种比赛与宴会庆典上的钱,区别只是每年的名目不同。
近几年王国可不富裕,估计只有她母亲的家族手头宽松。
想借此来讨好自己,是只有她能大手一挥说到就做到的。
可爱洛斯对再添一场劳民伤财的热闹不感兴趣。
不过既然她问了……
“等他回来我会替你问一问他。”爱洛斯说。
虽然他的骑士就在他卧室的床上,甚至刚刚还在他好奇的试探下弄伤了手。
爱洛斯的嗅觉还算灵敏,没加工过的毒草他辨识得出来。
可他最初误以为是乌列尔或者他的同谋,换掉了药粉。
可若真是那样,乌列尔也不必要演得那么像。
想到他鲜血淋漓的手,爱洛斯的表情又不太好。
“不高兴吗?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能博美人一笑的主意,你那个凶巴巴的红发鬼很难哄吧?骑士的位置都敢要,要是来一场为他举办的欢宴,他那种人准得意。”阿尼亚耸耸肩,“不过,要告诉他对我礼貌一点儿,不许在我的宫廷里佩剑、骂人、扯大臣的胡子。”
爱洛斯听她描述乌列尔,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我的公主,你对我的骑士,也不太礼貌。他有自己的名字。”
“礼貌?他不过区区一个私生……好吧。哥哥,你真该反思一下,你身边的美人是不是太多了。说起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美貌的仆人们都被王后赶到厨房去做粗活儿了。”
阿尼亚或许是想到此行目的,即将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换了个话题。
爱洛斯听她这么说,才知道自己这边为什么没看到一个仆人。
不过送去厨房?王后还真是放心他的人。
“那不一样。我会去把他们领回来的。”
“随你,对了哥哥。”放下茶杯时,阿尼亚不经意问:“你一定还有一个仆人在这儿吧?”
爱洛斯面带不解。
“你自己泡茶可泡不成这样。”她指指茶杯,朝他眨眨眼。
杯中淡红色的茶水,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苦香。
让爱洛斯想起一墙之隔的那个红发男人。
他不想和她多解释了,她亮出的牌简直多到打不完。
多一张少一张,对爱洛斯已经不再重要。
“也有可能是在你之前,大哥和二姐都来过了。”
爱洛斯笑着,看她的脸色变得难看。
原本被安抚好的阿尼亚,又着急起来。
“哥哥,你一定要选我,不要选大哥。不然父亲也会死不瞑目的。”
她说着转头检查了一眼会客厅的房门,将身后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爱洛斯定睛一看,她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旧书。
皮质封面上墨迹斑驳,
他以为是什么秘密的字句,书名大意却是“教你如何辨识西大陆草药”。
爱洛斯意外,如果他猜的没错,这是一本魔法书。
还是有关草药的魔法,这类书在图书馆里都很少会有人翻阅。
哪怕是对其最有兴致的爱洛斯,如果不是遇到相关问题,也不会打开。
阿尼亚相比魔法更关心国库收支,显然这不是她的课外书。
“这是什么?”爱洛斯迷惑地打开。
被阿尼亚按上封面压了下去,“知识有时候也是一种秘密。”她神秘地说。
阿尼亚再没有更多的提示,送完书就离开了。
她虽然一气呵成最终“不得已”将书送给他,但爱洛斯总觉得,她就是为了拿这本书才来的。
阿尼亚走后,他吸取教训认真关好门。
仔细检查书的目录的内容后,一时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第一件事就是将书放下,走向窗边。
那就是刚才让他惊异的一幕。
在他放置柠檬蛋糕的地方,蛋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只麻雀。
它们一动不动仰躺在窗边。
细小的爪子蜷缩着,露出白绒绒的肚皮。
冻僵了?
不。
看旁边的蛋糕渣,和两只小鸟的状态。
或许是被毒死了。
爱洛斯猜测着,想要将它们拿来看看。
手一刚伸出去,一缕红发飘然出现在他面前。
乌列尔先一步伸手拿来了那只鸟,他托着那只鸟递到爱洛斯面前,不必他沾手。
“丢进火里看看。”爱洛斯一愣,随即命令道。
乌列尔便将那只麻雀丢进燃烧着的壁炉里。
火焰吞吃掉麻雀,飘摇了一瞬,冒出单薄的紫烟。
这来自大陆上一种很普通的毒剂,稀释后可以用作镇定。
爱洛斯望着那鸟,自己险些就如它们一般被毒死。
他从迈进城堡到现在,不到一天,已经被害了三次。
换成其他人,早被吓得提心吊胆。
爱洛斯却莫名有一种习惯后的平静。
失忆后,他误以为他的姐妹兄弟,和路边其他家的姐妹兄弟没什么不同。
结果只需一天,就能在这家中学会了“不去信任”。
他叫乌列尔拿来一条帕子,先将麻雀包好。
再接过毒死的麻雀,一抬头,却发现乌列尔神情阴郁。
想到乌列尔若是迟来一步,自己说不定真的会吃到这枚蛋糕。
爱洛斯对他的态度好了一点儿。
“怎么了?”他问。
“王宫中连点心也不安全,我想之后,你的食物都应该我先试试。”乌列尔说。
爱洛斯笑了,他发现他真的在思考。
乌列尔想事情时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落在房间的边角,显得很认真。
爱洛斯则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点点头,开口逗他。
“蛋糕你也先咬一口?”
乌列尔怔住,望向爱洛斯的目光忽然就有些局促,他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可以用餐刀。”
他的样子和他传闻中的名头极不协调,爱洛斯盯着他的脸,捏捏自己的下颏,面带遗憾地朝他摇头,“还是麻烦。”
乌列尔眼里的光淡了一点,又陷入纠结的沉思。
爱洛斯等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不如你直接做给我吃好了。”
乌列尔并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迟缓地回答,“也不是不行。”
爱洛斯才真的意外他会接受,他脑海中浮现出他穿上围裙的样子,低头轻咳了一声。
“听起来很勉强?”
“不,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未必合你的口味。”
爱洛斯意识到他居然是因为这个而面露难色,几乎想要笑出声。
但再一想,自己都不记得吃没吃过了,再多说就要露馅了。只好用一句“我很期待”结束。
天气很冷,窗边不能久站。
爱洛斯揣着一只代他死去的小鸟,与乌列尔说话时,心情才稍好一些。
然而正在他关上窗子时,一阵头晕袭来。
是来自他转身后,不经意抬眼扫过的拱形窗框最上端的痕迹。
那是一道奇怪的划痕。
在看到那痕迹后,破碎的记忆楔进脑海。
——在高高游荡起的秋千后,绿荫中探出一双同样年轻的手,推的不是秋千绳索,而是男孩的脊背。
男孩摔进灌木丛,脖颈被划破好一道口子。
——庭院旁画画的人转身,露出正在涂抹的那幅画作。
那卷曲的黑色长发、玫瑰色的眼眸与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被划上一个鲜红的叉痕,过浓的红色颜料从笔迹下端流淌下来。
——“这铜风铃真好看,要挂在这里吗?风一过,这些彩绘铜片就会像花一样绽放,发出声音的。”
“好啊。”
“那你来试试?我帮你扶着椅子。”
于是少年踩上那椅子,正在踮起脚时,椅子一歪,身影从窗边翻了出去。
爱洛斯脖颈上的陈旧伤痕,骨折后重新长好的手臂似乎都隐隐作痛。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分不清面容,但他们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的哥哥、姐姐与妹妹,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的家人就想要他死了。
他头晕晕的,站不稳当,晃悠着朝地上倒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多少要摔上一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乌列尔揽着他,“我去叫医师。”
“不用。”爱洛斯直起身,扶着他的手坐回椅子里,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太好。
但一抬眼,却看到乌列尔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你哪里受伤了?”
爱洛斯还想说两句假话,可看他发白的唇,还是实话实说,“我只是想起一些不太高兴的事,也或许只是天太冷了呢。”
还有,原来我不是无路可走,我还有死路一条呀。
爱洛斯一阵头晕后,喝上一口暖和的茶水,感觉好多了。
乌列尔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他沉默地往火里扔了两截木头。
爱洛斯伸出手去拍拍他的手背,触到他染红的纱布才惊讶地觉察,自己几乎是习惯性地想去安抚他。
“要我怎么做?”
乌列尔开口了,他像是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回应爱洛斯糟糕心情的方案——邀请爱洛斯任意命令他。
爱洛斯只是指指书柜,“我想要那个。”
爱洛斯的能想起的记忆格外稀薄,还都集中在知识、经验而非旧故事上,他记得自己的魔法笔记在书架里。至于阿尼亚给他的书,则被他随手丢在床底。
没头没尾的“秘密”两个字,还不够吸引他耗费心力。
乌列尔执行他的命令几乎不问为什么,即便爱洛斯的理由再离奇,再出其不意。
他很快就为他拿来了他想要的两样东西。
爱洛斯将那副金色镜链的镜片架在鼻梁上,翻开他的神秘学笔记。
“既然他们大家都这么有闲情逸致,还当什么国王呢?”
然而。
就在他决定认认真真补习一下知识,给大家“喝点好的”的时候。
在他旁边专心“陪读”的乌列尔,站起身,尝试把手甲穿回去。
爱洛斯奇怪,“你不会想和我一起出去吧?”
“我得保护你。”乌列尔义正辞严,说完又陷入沉默。
他显然意识到如果他出去,就不是保不保护的问题了,王子反而会因此变得危险,可他居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爱洛斯看他的样子,乌列尔低着头松松垮垮地站着,脸上一副藏不住的懊恼,却装作在看窗外的雪。他没有提任何愚蠢的主意,只是默默攥紧了手掌心。
配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上场。
爱洛斯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失忆之后是不是太拘谨了?
明明初生的时候,也没有过去的记忆。
但一定比现在大胆得多。
“特别想跟着我?那也不是不行。”爱洛斯用目光描摹着他挺拔的身躯,从修长的双腿移到被包裹严实的肩膀,最后落在那头耀眼的红发上,“至少需要装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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