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难说清楚心里此刻是什么样的感觉。

手里的宣纸明明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但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一股坚沉如石的重量。

君意宛如烟缈绕，卿心似月照无疆。

云深不知归何处，秋辞故乡水一方。

他能读出来。

诗句中隐藏的意思，不言而喻。

但愿此生常相伴，共与卿君度年光。

共度年光。

他又想起了在秋辞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在幻境中，秋辞最后于桃林说出的话，与诗句呈现出的意思毫无二致。

共与卿君度年光。

秋辞啊秋辞。

你当真是如此充满执念吗？

沐卿云紧握着手中诗文的指节因为思虑缓缓收紧，心潮翻涌之时，感到苍鹭山结界传来波动。

他回来了吗？！

他将诗文折好迅速收于襟内，当即离开了碧溪峰。

-

秋辞的确是回了苍鹭山。

回到熟悉的小筑，他先将汤屏安顿在灵炉，随后独自进了房间。

褪下上衣之后，他身前露出道道狰狞伤口，那些伤无一例外都围绕在他的心脉周围，万妖山多次交战，还有最后破除界心，一次又一次使他调动玄力，尤其最后破除界心的时候，他的身体完全处于超负荷的状态。

光是一路上撑着身体回云岚，他就已经耗空了力气。

小筑有一处药库是沐卿云专门存放灵药的地方，在他小的时候，沐卿云就教过他如何打开，他根据自己伤情取了伤药，回了自己居室。

接着备好药浴所需之物，迅速将水引入浴桶。

褪去衣物之后，整个人沉入水中，开始运力炼化。

周身的水因为灵力运转而升腾，变得灼热，丝丝缕缕的白气自液面散发出来，原本清澈的液体渐渐染上了些许血色。

水中，秋辞感觉炼化之后的药液正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身体，缓慢地发挥着疗效。

沐卿云赶来苍鹭山，推开秋辞的房门，见到眼前之景大惊失色。

浓烈的药气自房内散发出来，浴桶内的液面飘旋着丝丝缕缕的血气，秋辞头□□浮在液面，整个人闭着眼沉在水中。

“秋辞！！”

沐卿云喊他名字。

秋辞这才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听到声音，他霍然睁开眼睛。

师尊怎么来这儿了？……

他头探出水面，脖颈以下的位置隐藏在水中，生怕沐卿云发现他身上的伤口。

“你为何受伤了？”沐卿云透过室内气味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药草确定他受了严重的内伤。

“是因为……弟子这些天都在苍鹭山修行，最近正突破新的剑诀式，一时急于求成，导致身受内伤……”

“为师看看。”沐卿云潜意识却在告诉他，秋辞在撒谎，说着就要上前探查。

“不用……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伤，用药液调养不日便能恢复。”

“可你用了愈骨草和白铃兰，这两样分明有修复灵脉和调养灵息之用。你在撒谎。”沐卿云没有犹豫地揭穿了他，上前欲要探查他灵脉，“为师看看。”

“请师尊相信我！……”

秋辞紧贴内壁一侧，远离逃避的意思很明显。可沐卿云执意要试探，很快靠近他，秋辞意识到一旦被他接近，之前逃脱云岚所行之事，包括他冲破封印、调动玄力之事都会被察觉。

他准备极力反抗，沐卿云探手过来时，他突然侧反半身，有着紧实肌肉的臂膀抬出桶沿，顿时拦住了沐卿云点过来的手指，接着出手抓拦，掌心从沐卿云的腕处迅然游走至他的左心心脉位置。

沐卿云意识到秋辞企图用封心之术封住他的行动。

“这是为师教给你的封心之术，你竟然将它用到为师身上！”

沐卿云声语中透着些许愠怒，察觉到之后迅速避开，出手速度比之前更快。他反擒住了秋辞，手指快速点过他一臂，短时间内就封住了他的行动。

秋辞因为身在水中，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上身的伤痕暴露，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因此行动比平时迟缓。

沐卿云封住他右臂之后，他连忙动用左臂，指尖快速结了个风印：“推——”

风夹带着灵力朝沐卿云迎面涌去，沐卿云却腾出一手定住了那近身的风，见秋辞左指还在掐诀，准备动用其他的术法使他离开，他当即将他的手腕紧制在手中，扣住之后向上一带——

秋辞被迫靠在浴桶壁面，一只手被沐卿云扣着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完全动不了，垂搭在浴桶边缘。

眼看着沐卿云即将要探他灵脉，他突然急中生智起了最后一念。

隐藏在水下的双足骤然发力，猛力朝桶壁踢蹬——

哗啦——

浴桶受力尽裂，里面的水顿时倾泻出来，除了他身体所靠的这一方桶壁未破，其余部分尽作残片倒塌在地。

沐卿云见此情景连忙松开了手，霎时间就失了神。

他因为这一变数停了手。

最后，让他放弃探查秋辞伤势的原因，不是浴桶突然爆裂。

而是在爆裂之后，面前所见的景象……

秋辞趁着事故发生时，背对沐卿云起了身，双手环在身前，朝向另一侧，周围遮挡短时间尽数消失。

而就在这一刹，少年有着坚紧线条的身躯，后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带着成年男性的劲然力量。

事故发生时，沐卿云就站在秋辞的斜侧面，水倾散而出，他没能及时反应，犹豫愣怔之时少年已背对他站直了身。

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画面。

……

绯色登时爬上了沐卿云的耳尖。

“师尊……你可以出去吗？……

少年头也未回，微躬着身，没抬头，有些不自然地问。

沐卿云知他羞赧才这般问他，连忙将头侧转到一方，喉间轻咽道：“你本就身负重伤，还未调养好，这里的狼藉由我来收拾吧。”

旁侧悬着擦身澡巾，沐卿云扬手拿了，侧着脸将东西递给他：“先盖上。”

“……好。”

秋辞虽然有所犹豫，但还是接了。

澡巾很宽大，他将其覆在肩上，接着快速收紧了，拢住整个身体，双手交叠起来，确认沐卿云不会看到他身前的伤，他才缓缓直起身。

沐卿云感觉到近侧人的动作终于停了，直到秋辞说“好了”，他才转回来。

看向面前牢牢裹着澡巾的人，沐卿云视线微微移开，声音微沉道：“我重新给你准备药浴。”

“有劳师尊了。”

秋辞行动不便，也没有拒绝。

沐卿云出了房间，带上门。

他来到贮藏间，根据之前浴桶里的灵药，重新原封不动取了新的。

在看到白铃兰后，他心生一念，从中又取了一味新药。

红香木。

红香木也是伤药，和其他药物混在一起没有副作用，但是，一旦和白铃兰相融，就会致人昏睡。

他将红香木幻化成了其他灵药，拿着它们去了秋辞房间。

浴桶修复之后，沐卿云将东西递给他就离了房间：“你若是有任何不适，或者需要什么，就呼唤为师。”

沐卿云看着他道：“我在院子候着。”

“记住了。”

沐卿云视线不做久留，快速退了出去。

-

秋辞急于疗伤，看着面前的灵药，不疑有它，将其投进了浴桶。

接着，他重新沉入水中。

灵药产生效力的同时，他的内伤也在一点点地被疗愈，只是他丝毫未觉，自己大脑传来沉沉困意，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混沌的睡眠。

沐卿云负手驻定院内，时间随着院内移动的叶影无声流逝。

他抬手一只手捏了捏耳尖。

似乎还有微微的烫感。

竟然还未消退。

可是……他不是有意看到那样的画面。

他在院子里不知道愣了多久，感知身后传来动静，一回头，竟然看到汤屏。

汤屏此刻的模样让他微愕，面前人须发尽白，脸上毫无往日的神采，步履蹒跚地向他走过来：“尊者……”

“汤屏？……你为何在苍鹭山？”沐卿云赶紧迎上，感觉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连忙扶住他，“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都与近日，发生在万妖山的无妄之灾有关……”汤屏说到这里，提起秋辞名字，“秋辞，也被卷了进来……”

“什么？！”

沐卿云猛地意识到，在自己静休这些日子，似乎发生了一些不祥之事。

-

哗啦——

沐卿云推开秋辞房间的门，大步走向他。

此刻浴桶内的人已经昏睡，水面仍旧散着丝丝缕缕的血，虽然危急程度看上去似乎有所减缓，但秋辞的状况仍旧让他心生忧虑。

方才汤屏已经将万妖山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秋辞非但被卷入其中，还与北岳结下了愁怨。但这些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体内封印的玄力，竟被他再次突破。

所以他所受的伤，都与玄力有关吗？！

自己之前的封印，还有血蜉蝣，如今都没有办法压制了吗？

为了更加验证自己的猜测，他来到少年面前，扬手。

桶内水面飘成一道水膜，水被牵引出来，桶中水线下降，少年沉在水中的肩膀和胸膛也渐渐呈现眼前。

当他看到秋辞左胸位置道道狰狞的、宛如生生撕裂出的伤口，他顿时瞠目，手都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果然……

果然是因为动用玄力，心脉受了伤。

秋辞，你为何要偷偷去万妖山，为何一次又一次动用玄力？！

为何还不将此事告诉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