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山海

他这一嗓子像清泉当头浇下,才一下子把方濯给喊醒。四周绿瓦红墙,也没有其他行人,这少年喊的明显就是自己。他观察着角度,后退两步,能更好地看他。这一直视,也许就有些情难自已,瞧得这少年往后缩了一缩,谨慎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

“少、少侠,咱们两个见过吗?”

“……”方濯没做声,只是张开手臂,“要下来吗?”

“你不用接着我,扶我一把,让我能下来就行,”少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指指自己的腿,“我这儿……受伤啦。但我师尊不让我出去。我在里头憋得难受,想出去溜达溜达。”

方濯这才发觉又换了地方,这会儿正身处一处江南院落。只有这样的斜阳才能映照的面前这少年浑身暖融融的。他仰起头,默不作声,示意少年跳下来。这便惹得人家有点不高兴了。

“我自己行啊。”

“下来吧。”

“不用你接着。”

“小心些,”方濯轻声细语,“仔细别掉下来。”

他说得倒是温和,只是话里有话,叫这少年难免神色诡谲。但犹豫半晌,还是逃不过外面世界的诱惑,慢吞吞地扶着墙面,瞅准机会,一跃而下。

方濯上前一步,倏地便抱了个满怀,像搂个太阳,热乎乎软绵绵的。他心下一动,不由就收紧了双臂,换来怀中人一阵挣扎,声音急切里还带着点郁闷:

“少侠,放手,放手!咱们没见过吧?”

方濯搂着他,深吸一口气,才将他放开,轻咳一声,笑了一笑。

“自是见过。只是少侠不记得了了而已。”

少年好奇地打量他。

“你也去了英雄擂?”

方濯愣了一愣。随即,他向四方看了看,地处依然陌生,但却已经依稀知道此刻到底是如何情况了。

他试探问道:“你便是昨日在擂台上大展身手的柳仙君?”

那少年抿唇一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我都喊你少侠。”他歪歪头,分外好奇,“你也在啊?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门派的?”

“我是……天山剑派的。”

少年嘴唇一鼓,有些惊讶地“呜”了一声:“这么说,你和柳泽槐是同门师兄弟?”

“……算是吧,”方濯在他面前太少说谎,只得含糊过去,“我当时……在天山剑派的队伍里,见到柳少侠,一时惊为天人,想要散场后与你结识,但一直不得见。”

“你这人真有意思,”柳轻绮笑了,略带促狭地看了他一眼,“我打的是你师弟,结果你反倒说我‘惊为天人’。”

他用手撑着地,偷偷靠近,语气里带了些自己都不察的试探与亲密:“就因为我赢了?”

方濯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看。突然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这少年身形清瘦,但衣衫掩盖下的力量不容小觑,慢吞吞地贴近他,像一株正处青春时的、温柔而放纵的木棉。

“那你觉得我和柳泽槐,谁更厉害?”

“你厉害。”方濯喉结一动,艰涩地吞下一口唾沫。他总觉得这个人意识到了什么,但是真相太迷蒙,一时无法抓住。两个人靠得近了些,方濯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唯一越界的就是那一个拥抱,但好像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遗忘了。

身侧一阵温热,亲昵也显得有些陌生,仿佛已有一阵年头。他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熟悉的人要矮一些,但更活泼、更明朗一些。看着是他,但又不太是他,比幼年时的一团要更显示出人的存在,却又比成年后的他多些青春的风貌。总而言之,一场碧草无垠似的梦,尽管知道了未来的变故会怎样发生,仍会让人忍不住上前。

“你伤到腿了?”

过了一阵子,方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低头望去,这少年好像不打算让别人看到他不体面的地方,往后收了收。但也不难看见他的左腿臃肿不堪,明显在里面绑了什么东西。方濯看一眼,就知道柳轻绮对此肯定还有隐瞒。

不过估计再多给他十几年,他也不可能就这样从容地告诉他与柳泽槐的那一架把他的腿伤得够呛。这涉及到他的面子和尊严问题,而在这时,面对着柳泽槐的“师兄”,柳轻绮也不可能露怯。他欲盖弥彰地将腿往后缩了缩,挡住方濯的视线,说:“小伤而已。”

“我看着可不像小伤。只是小伤你师尊会不让你出门?”

柳轻绮看着他,轻轻一掀眼皮:“真不是什么大事。”

他含混而过,明显不打算多提,方濯也便识相不再多问,只是眼神还一直不断往他腿上游移。柳轻绮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这会儿方濯才有机会见识到为何他年少时的朋友几乎都说过他性情大变——噌的一下站起来,也不问是否,转头就走。走的时候姿势有点奇怪,左腿有点拖沓,果然是受了伤。他一声不吭,方濯不知道怎么了,赶紧要跟上去,却被柳轻绮转头狠狠瞪了一下。

“你跟着我干嘛?”

相处六七年,柳轻绮向来是温和待人,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方濯哪见过他这等凶悍劲儿?登时被瞪得愣了一下,但心上也好似长出来什么东西一样随风摇曳,盯得他心尖一颤,整个人竟好像要发一发抖。他心脏怦怦直跳,却不敢造次,好声好气地说: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柳轻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什么意思?”方濯的心骤然往下一坠,却听得柳轻绮道:“我知道你是柳泽槐的师兄,或许因为昨日之事对我颇有微词。但就算是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如此吧?我的师兄弟可没有盯着人家的伤处看个不停的习惯!”

方濯虽说自己是天山剑派的人,可也不过只是隐藏身份的说辞,哪里真把自己当成人家门派的人过?是以被这一通说得怔怔,一头雾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拉人,无奈笑道:“真没这个意思。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我喜欢你,天底下没有谁比我更喜欢你了。”

柳轻绮看着他,眼中清亮亮地写着“你有病吧”四个大字。这眼神看着方濯一晃,倒是想起柳轻绮的确有这样的习惯,不喜欢给人看自己的伤,往往是好了之后才能得以一窥。这倒是年少时留下来的习惯,虽然吃足了爱面子的苦头,但余韵也不是那么容易便消散。

他年少时与成年后性格有些差距,导致只要发觉一星半点的相似处,便会让方濯有一种新奇感受。这感情略带兴奋,便由不得眼神最终变得直勾勾的。柳轻绮最初时的“错误认为”终于得以纠正,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管如何,啪地一下就甩开他的手,气沉丹田,扬起声音便喊:

“大师兄,快来啊,有变态——”

方濯赶紧道:“不是,你误会了,等等——”他可一点没忘记这时候的柳轻绮口中的“大师兄”到底是谁。尽管这也许是一场梦境,但他仍然不想直面太多的误会,抬手又要去抓他,柳轻绮骤然回身,掌心一道金光骤然一放,方濯随即察觉到胸口一痛,被这一掌生生拍出去数步远,这疼痛丝丝缕缕,风似的渗到骨子里,痛得他一愣,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

这感受越来越清晰,让他不由停在原地,柳轻绮给了他一掌,自己也拍得手疼,毫不留恋转身就走,方濯压根没来得及喊他一句,便看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与此同时,一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骤然涌入脑中,胸口嘶嘶发痛,像被捅了个大洞似的,风声卷着血肉,头顶闷雷作响,大雨将至。

“等等。”

他突然说。

这一声不知道是要挽留连个头也不回的无情的人,还是纯粹为了捕捉脑中那碎片的记忆,方濯立在原地,一段宛如发生在脑内的幻象遮盖了他的视野,让他完全无法留心旁边的景色发生的变化。他想着,仿佛怔怔地凝望,思绪从此时此刻向后延伸,却又好像蔓延到了未来。

他摸摸胸口,那儿还留存着一道掌风的温度,但此刻却如此冰凉凄冷。他尽力地回想,只能想到明亮的月光和那冰冷的枯林,四周盘旋着的哀风将那儿衬托得像是无法挣脱的埋骨地。他听到有声音在头顶回响,像是盘旋不去的食腐乌鸦。耳畔回荡着剧烈的喘息和控制不住的抽噎,里头肯定不乏冰冷杀机。

他有些回想不起来这些发生在哪里,那随着那道身影渐远,一切却都如此清晰——月亮,云层,枯林外窸窸窣窣的野兽似的响声,以及遥远的本不应在这里听到的所谓干瘪的哭嚎——方濯握紧剑,倏地回过身去。面前树立了一株巨大的桃树,正迎风摇曳着它的枝干,逼近他的后心。伐檀一叶飞舟似的骤然出鞘,抵着他连退数步,但却依旧被一桃枝抽翻,就地打了个滚,胸口一阵疼痛,回忆却潮水一般迅速涌来。

他在这昏沉内倏地一睁眼,脑中清明一瞬,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接着仿佛一脚踏空,即将坠入黑暗。方濯握紧手中的剑,在这坠落的风声中一咬牙,胡乱推开剑鞘,见得其中一片虚无,竟然连半卷剑锋都没有,就着剑鞘往外一劈,便是一道淋漓寒光,一剑便将面前的世界切为两半。

剑影消散瞬间,还没被他看清的外部世界便一片黑暗,像在阳光触及不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地面的伤口,空无一物,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将合拢,虚无的未知总带给人无尽的恐惧,可他却立于边缘停住了。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甩开,那看不见的剑锋往外一晃,却直直指向他的眉头。

突然间,他看清那人的脸,所有的一切回归魂魄,宛如一场大雨倏地将他浇了个湿透。方濯瞪大眼睛,胸口却一痛,一道凌厉的掌风将他拍得向后退了数步,却好似一头跌出了牢笼,光影只消一闪,月光似的一道亮便叫他一把抓住了。

他撑着地,咳嗽两声,转瞬间想起了一切:从振鹭山到枯林,这儿是姜玄阳的死地。柳轻绮做了个小小的谎言,他想从魔族这儿得到什么。他原本扶着剑在一旁专心等待,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却被身后一点小小的细碎声响夺去了注意力。

但身后只有一株破烂枯木,枝干上遍布刀痕,隐约还有淡淡的灵气留存。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是还没回过头,颈后就被人轻轻一捏。他猝然睁大眼睛,没来得及反抗,一双手就抱住了他。完全不用任何提示,他都知道这样温柔的动作只会出自于一人之手,是以在他好不容易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挣脱之后,他浑浑噩噩地爬起身,第一句话骂的就是:

“柳轻绮你这个王八蛋!”

他抓紧剑,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了,不想都知道究竟是谁的手笔。甚至连精神还没恢复,他就凭借着记忆朝着原本地方跑去。柳轻绮明显把他放到了一个比较偏僻陌生的地方,幸好有姜玄阳的刀痕指引,他才不至于在这迷宫似的枯林中迷失。

借着月光,回到原本他守着的地方,却没看见柳轻绮。方濯握紧了伐檀。原先那几乎要淹没他的愤怒,慢慢地被满心的惶恐所取代。他左看看,右看看,到处不见人。甚至在柳轻绮原先打坐“招魂”的地方也搜索不到一丝灵息痕迹。剑柄在掌中上上下下不停磨蹭,方濯伫立在原地,一片懵然。他整个人紧张地崩成一张弓弦,张望了一番,才抖着嘴唇,喊道:

“师尊……”

“师——”

身后倏地传来一声异响。像是谁缓缓踩着枯枝靠近,方濯猛地回身,一眼就让他差点扑上去:

“师尊!”

他往前迈了两步,正要到他身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柳轻绮袖手而立,微微垂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像失了光芒的月亮,静静地、冰冷地盯着他。他那张清俊而温和的脸上,头一次闪烁着一种无情的冷峻光辉。

实在造孽的是,面对着他这样的异状,方濯的心竟然不合时宜地往上一窜。他眯了眯眼睛,跨出去的两步又收了回来,一声“师尊”没喊出来,柳轻绮就先歪了歪脑袋,像是琢磨他的面容一般,突然一笑。

“阿濯啊,”他轻声道,“我不是让你走了吗?”

方濯肩膀一耸,汗毛倒竖。面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垂下袖来,倏地,心口便金光一闪。他微微噙着一笑,笑容中不带任何感情,上前一步,声音便由夜风捎来,一阵寒泉似的灌入方濯耳中。

“我给你个机会,要么死在这儿,要么跑。”柳轻绮道,“你自己选吧。”

方濯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夜风刀锋似的划在脸上,切得他眼下生疼,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跑不掉——剑势如影随形,紧随其后,虽然他听不到柳轻绮的脚步声,但却可以从四面八方都感知到他的气息。他仿佛突然在一瞬间拥有了毁天灭地的能力,而即将取走的第一个人的性命就是他的徒弟,他的爱人——方濯一个刹车,倏地回身。他喘着气,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紧张的,紧盯着面前的人,张开双臂,大声道:

“你要杀就来吧!”

他双眼眨都不眨,展现出一份格外的勇气和决心:“若人早晚都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那一瞬间,方濯发誓他绝对在柳轻绮唇边看到了一抹嘲弄的微笑。他的目光上下游移,剜过身上每一寸角落,像是才认识他似的,神情好奇而怜悯。他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有时或许过于幼稚,但是柳轻绮也从没用这种目光打量过他,也因此他才敢将自己此刻心意全盘托出。

一种不被尊重的愤怒骤然涌上心头,也愈加确信眼前这个人本便不是他——当即伐檀调转方向,直指面前,看着“别人”用柳轻绮的壳子做出这副表情,他别扭得很,厉声道: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赶紧从我师尊身体里出来!”

“方濯,”“柳轻绮”并没有理会他,只是重复着他的名字,微笑着像是在舌尖咀嚼把玩,“好一个方濯,我竟是没有料到,他今时今日此劫竟然就在他身边,还陪了他这么久。”

“……你什么意思?”方濯道,“我对我师尊之心苍天可鉴,绝无半分假意,你怎么能说我会害他?”

“逞性妄为魔族子,就凭你也敢说一句‘苍天可鉴’?”“柳轻绮”淡淡道,“你或许无杀人之心,却定有伤人之为。这样的身份振鹭山或许能容你,我观微门却是万万不可。”

方濯登时瞳孔微缩,心绪激荡。他血统复归、身份“暴露”一事所知人甚少,甚至是其他门内的一些可以信任的内门弟子,魏涯山都思忖着没让他们知晓。唯一上上下下都明晰的就是观微门,而能称“我观微门”的,若他并不能知晓是谁,就只能是——

方濯当即收剑,单膝下跪,抱拳向前一行礼:“见过师祖!”

他虽然做得干脆,但心中却颇为惊异,心想,难不成燕应叹说的没错,他真的没死?

面前,“柳轻绮”眼中神色略有奇异变化。他负手而立,身前隐约有剑光闪烁,却又很快归于平常。

“你何以而称我为‘师祖’?”

“前辈是我师尊的师尊,我又是观微门下弟子,自然是师祖。”

话已至此,此人的身份自然也不必再遮掩——柳一枕手中微光消失一瞬,抱起双臂,立于身前,眉眼间温然似有笑意,但却绝对不会让人相信他已就此收敛了杀机:“我以为你本不会认我。”

“……”方濯站起身来,“师尊认,我便认。”

柳一枕道:“这么说,还真有这样的打算?”

“依晚辈拙见,若是全看自己,那晚辈定是不认。”方濯深吸一口气,道,“前辈实在称不上‘师祖’二字。”

柳一枕看着他,神情略有考究。后来方濯回想起这个场景时,只要脑中一开始闪过这个奇特灵魂所占据的躯壳做出过的一切动作与神色,都会觉得浑身难受,拳头发痒,恨不得一拳打碎满屋的瓷杯。他这样说,已经算得上是大逆不道,柳一枕却没有生气。

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也压根不能佐证他并不生气。但意外的是,方濯本以为会承受他的怒火或者是听到他的冷嘲热讽,可实际上,柳一枕并没有给予他这样的反应,反倒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他欣然承认道,“我骗了他不少,也骗了世人不少,若要问罪,自是应当。但做没做过一回事,能否叫人知道又是一回事。身死道消,亦如灯灭,所有恩仇本应当在十年前便已了却,若无意外,你师尊此生也不应当得知这些事。而你应当也知晓,若是叫他知道了,他这一生都绝对无法脱身。你陪在他身边这么久,明知这一点,却依旧任由他来此,难道不当杀?”

方濯一听这话,当即胸口一阵燥热,一丛无名之火骤然窜上心头,险些便要烧灼他的胸腔、突破血肉凝成的屏障。柳一枕这话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剜过血骨,让他又难受又气愤,自己想来竟然还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他向来自认在柳轻绮心里能占据一席之地,可虽然平素自信绝对能牢牢攫住他的心不放,但总有变故会动摇他的信念,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任是否得当。

而更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肯承认,那些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甜言蜜语不过是假象,柳轻绮若真想做什么事情,他根本就拦不住。

他做下的决定,有谁能拦得住?此前所有能被说动的一切,只不过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或是本就少些执念。他留了退路,才给方濯立锥之地。可若是当真一意孤行,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方濯根本就不可能拉他回来,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转身离去保全自己,要么便与他共坠深渊。

如此这般,如何能拦得住,怎样能拦得住?

柳一枕占着徒弟的壳子,用着徒弟的声音,声色照旧月光似的,却经由寒风一拂掺上丝丝冷意。方濯的喉咙刚一打开就骤然一卡。他倒是想解释,但面对着柳一枕从善如流推卸的这个责任,他却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反驳。他没拦住是事实,柳轻绮不可能让他拦住也是事实,可他究竟为何不要这条命也要来铤而走险,究竟为了谁,他不相信柳一枕不知道。

“……师尊这般,我不信前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半晌后,方濯才张张嘴唇,慢慢说道,“师尊一直爱您尊您,十年未曾有一日敢相忘,前辈如今却说这等话,我不能明白。”

“不明白那便不明白。既是不明白,就不要对我们师徒之间的过往而插嘴,”柳一枕唇边含笑,目光却冰冷如深夜暗角,“更何况,你有魔族血统,真相一旦暴露,阿绮必然会受到牵连。他不舍得除你,那便由他师尊我来代劳。”

“……你什么都知道。”

方濯握紧了剑。柳一枕看着他,平静地点点头。

“我什么都知道。若你只是个普通修真界弟子,此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害他,便绝不插手。可你出身魔族,至少,有一半血统。血缘杂糅不清,难以追根溯源,放在阿绮身边就是一个隐患。你早便该知道修真界并非那般光明磊落,若当真有心,星点言论亦可杀人。他原有退路,却因为身边有你而彻底没有了。”

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方濯,我知道也许你会怨我,但我希望你明白。二十几年前我做了错事,一念之差导致数年后浩劫降临,我承认。我亦曾鬼迷心窍,总想带着他同我一起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这我也承认。但到底,后者我没有这样做。我最想将他带走的时候都没有最后下决定,自然也不会任由他人来将他害入绝路。方濯,我便暂且是信你一腔真心。可利弊如何,你本应当也清楚,你走是最好的选择,彻底切断联系、不要让你师尊因你而忍受非议,哪怕他要留住你,你也应当——”

“前辈是认为任由魔族追踪堵截、燕应叹下毒致幻便不算是‘害入绝路’了吗?”方濯一下打断他,耳边不间断地嗡嗡作响,是被气的,“您既然是燕应叹的故人,便应当知道燕应叹丧心病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便应当知道将他推到幕前就一定会让他承受燕应叹疯狂的报复。前辈现在来训斥我,又是出自怎样的立场?叫他高台坠落半身瘫痪便不是害他了?让他精神崩溃频频寻死也不算是害他了?”

“……开战便是这样,不曾受伤才不正常,”柳一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再者,在我身死后,我也未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前辈,我知道你功力深厚,杀我若踩死一只蝼蚁,轻而易举,甚至连个心思都不用费,”方濯上前一步,手指紧紧握住伐檀剑柄,努力遏制着自己因为极度的气愤而导致的手指的颤抖,深吸一口气,方才稳住声音,冷冷说道,“但是我也请您清楚一点。我与他相伴的时间固然并不长,但在他十九岁以后,我不曾有一刻主动离开过他身边。他伤心、难过时,由我陪着他。他因为回想起与你曾经的旧事而精神崩溃时,一直在旁边安慰他、开解他的人是我,不是别人,更不是你。我身份敏感,我可以走,我也想过要走,我当然知道不能连累他,但我不能说走就走。他曾经最亲密的人已经不明不白地走了,还留下了一大堆解释不清的烂摊子,我离开他,他会怎么想?我可以走,因为我在乎他,但不能让他觉得我会因为以前那些旧事而害怕他!”

柳一枕到底是否真的有杀他之心,方濯不能确认。但事已至此,撕破脸也说得酣畅,好似将那些满心的怨愤全都发泄出来一样,也不知道是对谁的。方濯一口气说完,便觉四周空气似乎更冷凝了些,月亮一寸寸下沉,愈加逼近眉头。夜风瑟瑟,他正欲抬头看一看,肩上却突然一重。

柳一枕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瞳色愈深,神情凝重。那是一种或称耻笑又或者可以被读作轻佻的表情,嘴唇抿起时,绽开的笑纹便好似一张面具的边角,正顺着他的面颊一寸寸崩裂。

“有什么用?”

他轻飘飘地说。

“你会给他留下隐患,这就是理由。”

方濯呼吸一窒,转头看他,肩上一轻,胸口却突然一痛。一股强大、冰冷的异物感倏地穿透心口,他的身体随之向下一沉,却又好似灵魂离体似的传来一阵飘忽不定之感。方濯一把抓住这人的手腕,越无法遏制住攻势,整个人被瞬间捅穿。

胸口长剑嗤的移开,鲜血登时漫透衣襟,眼前金光闪烁,方濯认得这是观微。它曾经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但现在却作为一柄冷冰冰的兵器将取走他的性命。方濯后退两步,身体四处血管咚咚作响,心脏仿佛要从耳膜之中跳出。他强行忽略那隆隆的鼓声,感觉到体内温度在迅速流逝,可此刻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慌,用剑撑住地,不让自己倒下去,眼前一片恍惚,脑中条理清晰,却是分外分明。

“但是你能杀我,却不能杀他。”他冷笑道,“毕竟他已经知道了……柳凛。”

柳一枕身形一僵。方濯却双臂一软,伐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也再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心脏处开了个豁口,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有如被雷击。唇角流出的血沾染了半张脸,在剧烈的痉挛下,亏得他还能有心去想一想自己这副死相到底有多么凶狠骇人。

但很快,浓烈的灼烧感像是一轮直挂在头顶的太阳,将他烧得晕乎乎的,所有的声音、感官都消失了,只有耳边巨大的嗡鸣声,世界天旋地转,像是将他裹挟进了一只永不停歇的转盘。面前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兜兜转转,像看见了夜空。坠入黑暗前的那一瞬他还在想,倘若叫柳轻绮看到自己胸口的这块痕迹,他会不会吓到?——但突然,脑中一瞬明晰,他倏地想到,十年前在百宝巷,柳轻绮心口上那一道被捅穿的伤痕,因何从未看到过相关印记?

答案好像有那么一瞬涌入脑中,但在将死之际,再清醒的头脑也无法给他预留出充足的时间来捕捉到这些碎片。方濯以额头抵住地面,最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一根吊在喉头的绳子突然断裂,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失去了意识。

很快,存稿就发完了,哈哈,一天工作10h,没时间,压根没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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