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像是立于云端,又像是坠入沼泽,飘飘然尚无一息,便迅速仿佛跌落深谷。一股巨大的失重感包裹了全身,又冷又热,一会儿冷得整个人抖得不停,一会儿又热得巴不得把自己胸口都剖开。舌尖烈火烧灼似的痛,连带着呼吸都困难。
昏昏沉沉之间,他抬起手,努力想从黑暗中挣脱、按住自己颤个不停的胸口,手臂却也仿佛绑了千斤重量,无法活动。头正昏胀晕沉,却突然感觉到有一片温暖盖了上来。他那时候正冻得哆嗦,像触及了阳光似的下意识往上凑,可勉强抬起手抓住那温热触感,却好似被炭烧了一下似的,倏地一烫。
随后五感再度缺失,陷入更深的梦境与黑暗中。接下来所有的感觉都不会再给予他反应,直至沉睡到自己也无法意识到自己在沉睡时,最后的记忆,是他仿佛醒了过来,眼前陌生一片,房梁摇摇欲坠,即将倾塌,但下一刻却又恢复原样。
他双手紧紧抓住床榻边缘,倏地起身,眼前的一切骤然相合在一处,晃得他头昏脑涨,身子下意识往侧旁一塌,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侧原本安静,闻此声却急急回来一个人,随即一只手将他扶起来,几下点中他的穴位,供他更好呼吸,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怎么样了?”
方濯被血呛了一口,还在咳嗽。来人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慢慢平复下来,垂下脑袋,任由自己的脸贴在这人掌心。
“师、师尊,”他艰难地开口,“我怎么,还没死……”
“说什么话呢,”柳轻绮的声音带着叹息,“乖宝,把你搬走,你却又回来了。本来来的只有我一个,结果你倒好,心善,给人家来了个买一送一。”
方濯感觉眼皮沉沉的,还是没有完全清醒。他强忍着又要昏睡过去的**,就着这人的袖口,一路向上摸,摸到类似于腰的地方,便张开手臂环上去,将头靠过去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脸离开得远了些,不至于染脏此人的衣物。
又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梦中有人抬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给他擦了擦脸。随即身体被扶直了,有灵息如同柳枝一样轻轻敲过他的全身,仅有的那点疼痛也渐次消弭,浑身暖洋洋的,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这样似睡又醒足有三次,方濯才终于彻彻底底清醒过来。他终于能彻底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是躺着,而是坐着。人还保持着打坐的形态,身上的灵息还未完全消去,低头一瞧,胸口处非但不曾有伤口,反倒还凝聚着淡淡的紫黑色气息,身上并无那种伤重初愈的无力感,而是愈加活跃,心脏的力度似乎都比之前强了些。
他搞不明白是为什么,转身看,柳轻绮也不在。唯有这四周的景象能供他暂且猜测发生了什么:这儿像是一个山洞,或者说,当称上一句“藏身之地”。唯一能够用作形容的词汇便是“什么也没有”。他刚才躺着的地方只是一块打扫得比较干净的凸出来的石板,顶头挂着湿漉漉的尖锐石笋,不远处的洞口闪着微光,依稀能见到破碎的蜘蛛网痕迹。洞内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显然不是人住的地方。顺着洞口往外看,也只能看到一缕隐约微光和惺忪杂草,阳光从边角斜照下来,正值黄昏时。
门口咯吱一声,有人不小心踩了一脚枯枝,随即那夕阳也被一缕黑影遮盖。柳轻绮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两三步跨进来,一瞧见他便倏地笑起来了,端着那碗殷勤上前,凑到嘴边:
“来,阿濯,师尊好不容易熬好的,熬坏好几碗呢,喝了你就能成天下第一。”
方濯坐着不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柳轻绮被他看得笑容有点僵硬,摸摸鼻尖,头皮发麻,被瞪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住了,将药放到一边,双手合十冲他晃了晃:
“阿濯对不起,别这么看着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下次一定提前跟你说。”
“……”方濯不说话,劈手夺了药碗,一口灌下去,眼睛却还盯着他看。“毛骨悚然”四个字都快写在柳轻绮脸上了,他硬着头皮瞧着方濯把这碗药全部吞噬,拿起碗就想夺路而逃,迈出去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回头,嘴巴张张合合,像吐出来一串连珠炮:
“此处不可久留,不过这里非常适合你修炼,咱们这两天就别说话了,抓住所有能打坐的机会,你就安安心心修炼,要是有事,我不会抛下你的,我肯定先过来叫你一起跑路……”
“蛮荒之地?”
方濯冷不丁地问。柳轻绮一边说话,身形一边往洞口平移,闻言出溜一下,泥鳅似的往外一钻。方濯瞪大眼睛,猛地翻身而起,几步冲出去,一脚踏入这山林荒野中,面上那副冷硬也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喊:
“柳轻绮,你给我站住!”
这一下便叫柳轻绮跑出去数尺,站得远远的冲他喊:“小点声,隔墙有耳,小心全把咱们抓走!”
方濯变本加厉地抬高声音:“你要怕被抓走就过来!”
“我不过去,你也别过来,”柳轻绮说,“我不和你说话了,你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下。”
方濯心里一口火蹭蹭地往上烧:“我不需要冷静!”
“你还是冷静一点吧!”
柳轻绮喊道。方濯上前一步,他便猛地连退数步,毫不留恋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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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说到做到,说两天不说话,就真的两天没怎么出现在他面前。方濯抓他也抓不到,也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只得自己憋着不出气,心急如焚。他倒是好好辟了两日谷,知道反正这两日硬求也是求不来的,索性便如他所说的那般打坐。谁料此言倒还的确非虚,甫一有修炼痕迹,灵息和魔息便会瞬间纠缠互通,瞬间流经四肢百骸,全然没有之前那种尚显凝滞的状态。仅仅两日下来,竟便事半功倍,修行的速度比以往要快至少三倍。一闭眼便能很快进入空空境,睁眼时神清气爽、通体舒畅,甚至无半分迷惘,连神思都清明了些。
这也更让他确认了此处地点——蛮荒之地。
蛮荒之地乃是魔族的栖息之地,乱七八糟打了几百年之后,此处便严拒修真者和民间凡人入内。但既是魔族的发源地,此处必然非常适合魔族修炼,在除了邰溯没有任何开拓者的情况下,灵魔混血想要更好修炼,这里是唯一的选择。
而每当在这里多待一个时辰,方濯就更确信邰溯此人绝对、肯定存在——他的功力正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向上跃升,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修炼速度已经够快了,与如今相比起来方知是小巫见大巫。也无怪乎这位前辈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便成为统治整个魔族的宗师。
魏涯山之前给他的那本魔功是最基础的,相当于民间孩子幼时看的小人书级别,但幸而有“连环画”做底,这本恢宏巨著才能写得如此顺利。
方濯慢慢捂住胸口,感到掌下一下一下坚强跃动的心脏,无一不昭示着他的生命正值璀璨茂盛,而在心房最隐秘处,那点原先被隐藏至深水之下、现在根繁叶茂的隐秘的血统骤然爆开光彩,涌过四肢百骸,冲击着他的大脑,在耳边徘徊萦绕、低声絮语:
你想要的一切,也许在现在这时便都能实现了。
只要你多在这里修炼一段时间,便能成为第二个邰溯,想要何人、想做何事,都不可能再有人能阻拦你……
方濯一挥手,将那声音风似的扫去。他走出洞口,观察了一阵,心思一转,便又走了回去,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摆好打坐架势,装模作样地修炼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破晓前半个时辰,门口才隐约传来声音。方濯深吸一口气,控制着体内气息,有意将一缕灵息揉开,往外倏地一探,随即一把捏碎爆开。果不其然,他这饵方一垂下,鱼便上钩,义无反顾地冲进来。方濯紧闭着双眼,将全身放软,任由柳轻绮拉过他的手腕摸来摸去,最后狐疑地咦了一声,抬手过来拍他的脸,被他深吸一口气一把钳住手,刷的往身下一拖,膝盖迅速锁住那一条屈起来要上顶的腿,紧紧地将他压制在手下。
“方濯!”
柳轻绮脸色吓得煞白,好在方濯还知道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另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才不至于出惨案。他睁着眼睛喘了两口气,被方濯突然“诈尸”吓得不轻,反应过来之后便抬脚要踹:
“有病啊?把我放开!”
方濯将一条腿挤进去,牢牢地锁住他,不让他发力逃走:“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这话一出来,柳轻绮的眼神立即游移起来。立即他便反应过来,又叫自己的目光凝聚在方濯脸上,但这瞬间的反应却无法骗人,目光相接间,他也知道再隐瞒下去已经不会有结果了,咬牙一阵,用膝盖轻轻顶顶他:
“你先放开。”
“你不说我就不放。”
“你不放我就不说。”
“柳轻绮,现在你在我手里,”方濯伏低身子,近乎贴着他的额头,低声道,“就这么说。”
“……”柳轻绮长出一口气,不吭声。不过偏过头依稀可以看见耳后红了一块。方濯看他这样觉得稀奇,但箭在弦上,好不容易得手,他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绷着脸不让自己的情绪漏出去半分,冷冷地说道:
“你早就知道?”
“哼。”
柳轻绮说。
他偏过头来:“你说的是哪个?”
“姜玄阳,蛮荒之地,还有你师尊,”方濯道,“还能有哪个?”
“你若要问这三个,那你就不能这样和我说话,”柳轻绮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每个字都得往你心窝里戳。”
方濯心一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柳轻绮尽量扬起上半身,大声说:“兔崽子,你以为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是我从燕应叹手里救出来的!”
几乎是瞬间,方濯手便一松。柳轻绮啪地一下转身发力,一把把他按着压下去,拦着他的手,喊道:“不许捂脸!”
“我心里难受!”
“早干嘛去了?”
“你怎么不早戳我?”方濯哭唧唧的,“谁让你这两天非躲着我?要是早说,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两人手上不停,胡乱交手几下,当即时局一片混乱。柳轻绮跑前跑后忙前忙后两日没怎么歇息,还被他骗了一回,本来想发火,见他这样,再大的火气也往下一压,登时没了声,无奈地去摸他的脸,叫他正视自己,叹口气道:
“好吧,我承认,因为我知道我有错在先。”
方濯从指缝里看人。柳轻绮将他的手拉开,耐心地说:“不过在枯林里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从没骗你。我之所以带上你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局,燕应叹会对我下手,但因为我师尊,他不会杀我,极有可能将我带回蛮荒之地,若你想要进一步实力飞跃,此地必来,并且要尽量迅速地来。”
方濯道:“我不想……”
柳轻绮打断他:“你不是想保护我吗?”
方濯一哽。柳轻绮摩挲着他的手指,慢吞吞地说:“你说这话,我记在心里,才有了这念头。世间万事发展至此,自有它的理由。既然它存在,那就不能视若无睹。这就是你的机会,而除了你的敌人,谁不希望你可以再进一步?所以此事,我同掌门师兄谈过,也问过师姐和师兄们的意见,他们都同意。阿濯,这不是我一意孤行。以身涉险,是因为深思熟虑过。”
“我来,一是为了确认燕应叹需要尸身到底要干什么,二是找机会进入蛮荒之地,看看是否有能让你功力更进一步的法子,三便是……”他笑了笑,“便是我师尊。不过好在运气不错,这三个问题现在我都解决了。脱身不是问题,但我为了你才留下。阿濯,我不但要你抓住上天给你的这个机会,我还要你做你自己,你不会是第二个邰溯,因为我要你既能学习魔功,又能为修真界所容。”
“你为了这个天才差点丢了你的命去。我绝对不会让你白白浪费掉。”
柳轻绮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方濯面前。就着平躺的姿势,方濯看清那是一块石头。他盯着这东西看了许久,突然福至心灵,一下明白过来。
“有灵石,便也有魔石,”他说,“这便是……”
“咱们不能在这儿长留。蛮荒之地乃魔族起源,魔息随处可见,也因此邰溯当年才能在这儿成就一番事业,”柳轻绮狡黠一笑,“我挑来挑去,挑了这一块石头敲下来,带回去给新雪师姐研究研究,就算以后再来不了蛮荒之地,也能在自己家里弄一个类似的修炼环境。”
“师尊……”
方濯感到感动。柳轻绮叭叭说了这么一堆,连给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了。他握住柳轻绮的手腕,喊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前襟却被人一把抓住按在石板上不能动弹,柳轻绮用腿夹住他的腰,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把他牢牢箍住,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问道:
“现在知道叫师尊了?刚才叫我什么呢?”
距离太近,方濯心脏骤然往外一冲。他眨眨眼,嘴唇快速翕动了一下。柳轻绮却没听清。
“什么?”
方濯看着他,摇摇头。柳轻绮凶神恶煞地用膝盖顶顶他,方濯方张开嘴,突然神色奇异地笑了一下,用另一只没被控制住的手摸上他的手腕,小声说:
“夫人。”
“……”
柳轻绮一把抓起他刚喝完的药碗,照着他的脸,毫不留情地扣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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