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永贞二十九年冬月,京城一片萧瑟冷清,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偶尔从空中飘落下几片碎雪花,给北国寡静的冬日增添了几抹亮色。
清晨,随着皇城鼓楼上报晓的鼓声依次敲响,清冷空寂的街道上很快喧哗起来,叫喊声、避让声、马蹄声此起彼伏,大小各色马车匆匆走出高门大院,驶入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
这是大景朝官员上班点卯的时辰。
翊坤宫内,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沈皇贵妃正服侍皇帝穿衣洗漱,一派娴熟干练,待皇帝穿戴好冠服,仪容妥备之后,两人便坐下来享用早餐。
皇帝喝了几口燕窝红枣粥后,似漫不经心问道:“瑶丫头身体可好些了?”
沈贵妃抬起眼帘,微微惊讶,自从沈瑶鞭笞受罚一个月以来,这是皇帝主动询问她近况。
想起侄女鞭刑后惨不忍睹的后背,沈贵妃顿时喉咙堵的生疼,她斟酌着用词,轻声道:“难为皇上惦记,阿瑶已经好多了,想必这两日就能下床了。”
皇帝点点头,叹口气道:“这次委屈阿瑶了,回头她想要什么,能满足的朕尽量都满足。”
话音刚落下,一个内侍便走过来,垂头禀道:“皇上,太子殿下过来问安了!”
皇帝点了点头,几息后,一个身披鹤氅的男子便走了进来。
由于天寒,他白皙的皮肤冻得通红,嘴唇也仿佛涂了一层胭脂,越发衬得他肌骨莹润、丰神俊朗。
魏洛低垂着眼眸,在距离皇帝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了下来,朗声向二人请安,待听得皇帝“嗯”了一声后,他熟练地抬腿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皇帝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留下一起吃饭吧!”
这句话如雷震一般,不仅魏洛,甚至连沈贵妃都吃惊不已——今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皇帝居然主动留太子用餐。
要知道,皇帝不待见魏洛是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之事。魏洛的出生,本就是一场意外,一场皇帝不愿提及的年少混事。
魏洛的母亲姓萧,是太后宫内一名普通宫女,那时候皇帝给太后请安,恰好与她看对了眼,一时冲动宠幸了她,没想到就那一次,萧宫女居然就有了身孕。
按理说有子嗣对皇帝来说是件喜事,没想到皇帝知道后,不仅不高兴,反而十分排斥,拒绝承认这个孩子。
因为萧宫女地位低下,并且容貌平平、大字不识一个,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根本不想为此负责,更重要的是,皇帝想要一个嫡长子。
因此,魏洛从出生到长大,皇帝都没施舍给他一点父爱,仿佛没有这个儿子,父子亲情淡薄到这个份上,也是景朝独一份了。
一旁侍女已经呈上一副碗筷,放置于红木桌上,魏洛偷偷打量了几眼皇帝,有些不自在的坐了下来,这还是十九年来,两人首次同桌进餐。
魏洛没有欣喜,只有紧张与不适。
他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渴求父爱的懵懂孩童,两年前母亲的骤然离世,让他明白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已经没有家了,只剩下他自己独立前行,没人可以信赖与依靠。
今日皇帝破天荒留下他用餐,他不会傻傻认为皇帝父爱泛滥,要与儿子联络感情,所以他认为皇帝是有什么吩咐,因此魏洛沉默地喝着碗里的燕窝,等待皇帝发号施令。
在另一边,皇帝也在悄悄打量着魏洛,印象里沉默寡言的长子身高又长了几许,面容也更俊秀了些,就是身形过于消瘦,看上去一副随时会病倒的模样。
皇帝心里轻轻叹口气,他厌恶萧宫女,加之多年来身体抱恙,因此对魏洛几乎是不闻不问,没想到这个孩子竟如松柏般茁壮长大了,不久的将来更会继承大统,统治九州万方。
想到此,皇帝不免心软了几分,夹了一块红枣糕到魏洛碗里,语气和蔼道:“别光顾着喝粥,吃点糕点。”
多谢父亲。”
“甜吗?”
魏洛咬了一口,笑着点了点头,舌尖的甜蜜与内心的酸楚混作一团,他一时心情复杂。
十九年,整整十九年,他第一次体会到被父亲关心是什么滋味,是温暖的,又是委屈的,
他想若是无人在场,自己一定会落下泪来。
可是不过瞬间,他又将这种情绪强压下来,换上乖巧听话的面皮,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说些体己家常话,陪着他上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表演,这是深宫得以生存的基本功,恰好也是他最擅长的把戏。
眼见父子俩越聊越投机,沈贵妃大为嫉妒,恨得几欲咬碎了牙。这些年她千防万防,想尽招数离间父子俩,没想到终究难以斩断血缘关系,皇帝还是对魏洛存有恻隐之心。
若是魏洛真的稳坐东宫之位,将来再登上皇位,那她这些年日日筹谋之事,岂不皆化为泡影?
不,绝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皇位只能是魏洵的,而她——才是大景未来最为尊贵的皇太后。
沈贵妃不由得频频看向门外,往常这时宝贝儿子也该来请安了,怎么今日都快过饭点了,人还迟迟未来?
人不来,怎么和皇帝联络感情?
若是现在魏洵在此,皇帝绝不会和魏洛,这个贱人之子相谈甚欢。
沈贵妃递给侍女一个眼神,侍女会意后悄悄退出,片刻后帘笼响起,来人借着给贵妃添茶功夫,悄悄告知“禧王在西暖阁沈姑娘处。”
沈贵妃两眼顿时一黑,心里暗暗骂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大早上不来讨皇帝欢心,去找沈瑶做什么?”
一月前,沈瑶被罚鞭笞后,沈贵妃怜爱侄女,担心她身体扛不住,就硬是留她在翊坤宫养伤。
只是,贵妃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沈瑶早已命丧黄泉,此刻西暖阁内的沈瑶,身体里则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咳咳咳~”
暖阁内,沈瑶喝完深褐色中药汤后,便半卧在床榻之上,不住地咳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沈瑶便是在床榻上度过的,每日睁眼喝药,闭眼还是喝药,浓浓的中草药气味弥漫着整间房子,她感觉空气都是发苦的。
“打开窗户透透气。”沈瑶对着侍女说道。
“开什么窗户,这么冷的天,你想咳嗽成肺痨不成?”
沈瑶抬眸眯了眯眼,见魏洵把屋内侍女、甚至她的贴身丫鬟统统撵出,他随即搬了个凳子,挨着床榻坐了下来。
沈瑶问道:“你怎么还在这,不去请安?”
魏洵笑道:“你也忒不识好人心了,我好心陪着你解闷,你反倒赶我走?”
沈瑶扯了扯嘴角,无奈叹口气。
她养病这些天,来探视最多的人除了沈贵妃,就是她这个便宜表弟了,说是表弟,其实两人生辰只差一天,论情谊两人青梅竹马,论爱好两人臭味相投。
正因为俩人关系十分要好,魏洵见不得表姐成亲后倍受徐瑄冷落,才会派人推柳茹入水。
当然最后这个罪名,还是沈瑶担了,而且她也不得不担,否则魏洵要被那帮文臣给生吞活剥了。
“柳茹怎么样了?”沈瑶轻轻问道。
魏洵闻言奇怪地看她一眼,嗤笑道:“你关心她做什么?”
“她毕竟失去了孩子,而且她也——”
沈瑶说不下去了,丧子之痛刻骨铭心,柳茹因为流产,心情抑郁,不久后就香消玉殒,
而徐瑄又最为宠爱柳茹,依照他那睚眦必报性子,这笔账估计没法善了。
史书记载,最多在一年后,永贞皇帝就驾崩,彼时新帝即位,刀尖最先斩向沈家。
沈皇贵妃“自愿”为先帝殉葬;皇三子魏洵矫诏疑似谋反,被宗室除去藩王名位,发配守皇陵,半年后便暴毙而亡;之后沈家父子皆以贪污罪被发配边关充军;而等待沈瑶的,则是一根长长的白绫。
所有这些,皆由时任刑部主事的徐瑄亲手所为。
老天爷似乎格外关照徐瑄,之后他在政坛上如鱼得水,一路扶摇直上,深受昭宣帝的信任,不惑之年便入阁,成为大景的股肱之臣,生前权柄在握,身后名垂青史,深受后人仰慕。
想到这些,沈瑶觉得脑袋更疼了,她满脸哀怨地看着魏洵,心内无声叹息,“表弟呀,这个椅子要不咱们还是别争了吧!好好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当然这些话魏洵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了,很大可能也不会相信,毕竟那个位置实在太过诱人——
因此,来这里的一个多月,她悄悄拟定了几个计划:
计划一,抱太子殿下的大腿
计划二,防止柳茹抑郁而终
计划三,阻止贵妃母子作死
怎么办,摊上这种野心勃勃的队友,沈瑶也很无奈啊!
毕竟,生命只有一次,她可不想被白绫给活活勒死,还被史官记上恶毒悍妒的罪名,遗臭万年。
该是自救的时候了。
沈瑶压低声音,问道:“让你准备的事,都做好了吧!”
魏洵神秘一笑,满脸的骄傲,“交给我还不放心?你要找的杨姑娘,我已经打探到地址了。”
“不过,她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又没什么背景,找她做什么?”
沈瑶挑眉,目光灼灼道:“她现在是没什么背景,不过几年后,将是一个能与姑姑比肩的风云人物。”
杨婉儿,魏洛最为宠爱的皇贵妃,待她儿子登基后,更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魏洵不解,疑惑问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给太子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魏洵迷惑不解,不过片刻后他长长“哦”了一声,拍手赞道:“我知道了,‘仙人跳’、‘美人计’对不对?妙啊!”
沈瑶无语扶额,扯着嘴角笑道:“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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