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魏洛总算知晓皇帝之意。

原是他疯病传到内阁,次辅刘申及礼部侍郎郭铮联同不少科道官员,一起上疏弹劾沈贵妃。

他们一致认为魏洛生病与贵妃有关,甚至皇帝特意声明太子身体已然无恙,但是官员认为是皇帝欲盖弥彰,包庇贵妃。

最后逼得皇帝让魏洛带“病”听讲,就是为让他见一见郭铮,打消言官疑虑。

文华殿内,炭火正旺,暖风绒绒。

郭铮面含关切,问:“殿下当真身体安好?”

“已无恙。”

魏洛回应郭铮关心,“只是偶感风寒,发高烧说些胡话罢了,先生莫要忧心。”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遮盖,郭铮年已五旬,可自听说魏洛生病,加之昨日疯癫传闻,短短几日,竟仿佛苍老许多。

魏洛于心不忍,如果说世上还有谁值得信任,那郭铮算一个。

十三岁他出阁读书,郭铮便被任命为他的讲官,负责讲授儒家经典。此外,还有数名翰林讲官协助,但再无一人如郭铮般,除了关心他的学业,更关心他的身体。

六年时间相处,他们不像师生,更像父子。魏洛从皇帝那缺失的父爱,从郭铮身上得到一定满足。

以至魏洛私下总念叨,自己若是他亲儿子就好了,他宁愿不要皇子身份,也想有一个健康和谐的家庭。

但刘恒却调侃,“郭铮是有名的严父,经常揍儿子,殿下若真做了郭子,一定会后悔。”

可魏洛总不相信郭铮会打人,明明他说话做事那么和煦可亲。

“先生,今日天寒,您来这么早,路上吹不少风吧?”

郭铮笑道:“臣身体骨康健着呢,只是担心殿下安危。”顿了顿,又道:“贵妃可有为难殿下?”

“没有,她近来很是安分守己,想是夺嫡之心已死。”

“不可能。”郭铮立马反驳,“贵妃蛇蝎心肠,最善伪装谄媚,殿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该防范之事还得多多注意,尤其饮食方面。”

魏洛微微点头。

郭铮方才满意,魏洛又问:“东宫属官一事如何?”

皇帝有内阁辅政、六部行政,相应东宫也有一套微型机构,称作詹事府。詹事府官员由皇帝任命,负责辅导太子,兼具教育、管理和政治储备功能。

魏洛被立为太子,现在却只有一个郭铮,一旦郭铮出事,他便如瞎子聋子,与外界消息通道完全断绝。

郭铮又何尝不知,他叹口气道:“七日前,臣就和刘阁老提到这件事,我们都拟好推荐名单呈上去,但陛下留中了。”

所谓留中,即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

皇帝不想让魏洛多一份助力,好折断太子羽翼,将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皇帝与太子,是天生的政敌关系。

魏洛听后倒也没太在意,找个凳子坐下,慢悠悠道:“这事急不来,先生最近别再递交。”

就算再次递交,皇帝依旧留中不发,反而容易引发猜忌。郭铮亦是这般考量,俩人又说些话,都是些朝政、六部人员调动云云。

将近中午时辰,郭铮才告辞离开,至礼部衙署处理政务,魏洛则回慈庆宫。

沈瑶正坐在交椅上等他。

“参见殿下。”

沈瑶连忙行礼。

魏洛很是惊讶,咳嗽几声,才道:“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送经书的。”

魏洛接过,随手翻了翻,鬼画符似的符号,姑且说是文字吧,他蹙眉问:“这是你抄的?”

沈瑶重重点头,“抄了许久,胳膊都酸了。”

魏洛表情更加奇怪,询问:“抄这些做什么?”

“陛下说我行巫术牵连你生病,让我抄经书为你祈福。”

沈瑶观他面色,并无不愉,接着道:“现在你看到经书了,回头与陛下说一声,别说我没抄。”

“知道了。”魏洛将经书顺手扔给刘恒,“没事你可以回去。”

“哦。”

主人开口赶客,沈瑶下意识抬脚离开,将将走到门口,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没向魏洛道歉。

皇帝让她道歉来着。

想到此,沈瑶又折身回去,“我还有话没说。”

沈瑶脸有些红,她来到魏洛面前,微微曲膝,垂眸说句,“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向您正式道歉。”

态度诚恳,表情恰到好处,沈瑶自认没什么不妥,可头顶上方迟迟没声音传来,她便忍不住抬眸。

只见魏洛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底满是震惊。

沈瑶愕然,这是看什么怪物的眼神?

她抬脚靠近魏洛,与此同时,几乎是本能反应,魏洛敏锐地往后退几步,和她拉开距离。

两人对视,沈瑶有些尴尬,问道:“你怎么了?”

“哦……没事。”半响后,魏洛似才反应过来,他偏开头,说道:“孤身体刚痊愈,尚有病气。”

“病气不会传染。”沈瑶打断他。

魏洛顿时奇了,将目光放在她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才似笑非笑道:“是吗?”

沈瑶有些捉摸不清他态度,也没敢搭腔,又听魏洛道:“记得你自己说的话,今日若回去生病,可别向陛下告状。”

他眼神一凛,沈瑶顿时毛骨悚然,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

魏洛的笑,在她看来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瘆人得紧!可仅仅一瞬,魏洛表情便恢复如常,看上去又是面善的俊俏公子哥。

沈瑶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殿下说的是,我记住了。”

魏洛微微嗯一声,便自顾自找个凳子坐,也不去管她。

留在这里有些尴尬,沈瑶刚欲走,魏洛声音恰好响起,“为什么要咒徐瑄?”

他其实一直想问,只是碍于身份,一直憋在肚里。但今日沈瑶态度和善,他这般想着就顺势问出口。没想到竟十分流畅,仿佛在问中午吃什么饭一样随意。

沈瑶也答的很随意,“咒他,自然因为不爱了。”

她直接对上魏洛眼眸,丝毫没有回避。

可魏洛却不怎么相信,他扯扯嘴角,淡淡道:“没事就回去吧。”

沈瑶走后,刘恒挑开帘子,吩咐内侍摆弄午膳,魏洛没什么胃口,只食用半碗米饭、几口肉汤,就令人撤下。

刘恒递上手帕,问:“下午可要去校场?”

“不去了,郭先生送来几本字帖,下午我在房中临摹。”

魏洛说完,突然想到沈瑶送来的经书,他皱皱眉,对着刘恒道:“把沈瑶送的东西拿出去扔掉,那么丑的字,祈福还是诅咒?”

刘恒憋着笑出去。

*

沈瑶丝毫不知辛苦抄写的经书已被人当垃圾扔掉,从慈庆宫回来后,沈贵妃就派人过来,邀她一起用膳。

说是用膳,其实贵妃更想知道太子病症如何。

沈瑶如实回答,“殿下看起来身体确实好转许多,脸颊红润,没什么大问题。”

贵妃顿时面色不愉,将手中筷子狠狠一摔,怒道:“孽畜怎么就死不了。”

沈瑶差点呛到,忙左顾右盼,生怕被有心人听去生是非,只是一瞧周围都是贵妃心腹,才稍稍宽心。

“姑姑慎言。万一被人告发,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何时这般胆小?”

宫人重新递给贵妃一双筷子,沈瑶看人离开才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太子,身份不同。”

“长大了,懂事了。”贵妃脸上浮起笑,“现下你身体也好得差不多,吃完饭就回去吧。”

“今天就走吗?”

沈瑶有些舍不得。

“你住这里一月有余……这次回徐家后,同徐瑄好好相处,别再做蠢事。”

沈瑶大吃一惊,她何时要回徐家了。

刚欲拒绝,贵妃登时便拿筷子敲她,“快吃饭,一会让人送你出宫。”

沈瑶心里默默难受着,皇宫无法居住,那回沈家住呗,反正徐家她不住。

*

马车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口。

沈瑶本想直接回沈家,但碧萝非要买些礼品带回去。

“没听说女儿空手回娘家的。”

沈瑶只能同意。

“夫人喜珠钗,这家珠钗是京城最好的,掌柜与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确实是老熟人,甫一进去,一声吆喝迎面而来,“沈娘子,您可算是来了,咱店又进一批首饰,都给您留着呢!”

沈瑶不自在笑笑,掌柜热情,当下拉着她胳膊,介绍新到的首饰。

“这支钗是纯金打造,上面镶嵌的珍珠乃是绝品……”

正聚精会神听着讲解,冷不丁一道尖细刺耳的声音传来,“沈瑶,你还敢出现在这里?”

沈瑶一怔,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名女子正脸色铁青地瞪着自己,一双杏眼由于过分激动微微涨红。

这人是谁?

沈瑶正疑惑着,碧萝已挡在她身前,大声斥道:“柳姨娘,你要干什么?”

柳茹——徐瑄的小妾。

沈瑶瞬间反应过来。

说话间,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周围人纷纷围拢过来,嗡嗡碎语响起。

“你夜里睡得着吗?你有没有做过噩梦,梦到三个月大的婴孩向你讨命?”

“姑娘不是故意的,她不知你怀孕。而且我们也受到刑罚了,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敢做不敢当?现在只能躲在一个侍女后,做缩头乌龟。”

众人都看向沈瑶,有人还用手指指点点,顿时她双颊火辣辣的,这事原主做得不厚道,现在她百口莫辩。

沈瑶拽了拽碧萝衣服,轻道:“我们离开吧。”

这就是个是非之地。

“好。”

他们要走,可是有人反应更快。

“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一个男人拦住她们,大圆脸、宽下巴,眼底青黑,透着股纵欲过度的臃肿感。

这人又是谁?

碧萝解答疑惑,“赵世子,我们与你无怨无仇的,还请让开。”

赵廉,世袭信国公府嫡长子,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她听碧萝提到过。

“你是与我无怨无仇,但你和天理有仇,和正义有仇。别以为你有贵妃宠着,天子护着,就能肆意妄为,京城的百姓都在看着,你沈家早晚垮台,家破人亡。”

“你放肆——”

沈瑶再也无法容忍,柳茹骂她,她无可辩驳,可是眼前人什么东西?

“你一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弟,肮脏腌臜事自己不知干了多少,竟然有脸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我?光天化日下责骂贵妃、诅咒沈家。不知你家里的脑袋够不够砍的?”

沈瑶一双柳眉倒竖,指着赵廉破口大骂,惊得他一时呆愣在地,几息后才涨红脸,怒而回击,“妖妇、恶妇,活该你男人不要你。我要是徐瑄,一定先休了你,把你送去尼姑庵,一辈子忏悔赎罪。”

沈瑶简直肺都要气炸,是可忍熟不可忍,真以为沈家是吃素的?随便一个无赖纨绔就能肆意辱骂?

她几步冲上前,一个巴掌又准又狠地扇过去,“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在对方脸上。

赵廉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捂着脸震惊的看着她。

不仅赵廉,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惊呆,店内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被打的赵廉急红眸子,莽莽撞撞就往沈瑶身上撞,“泼妇、泼妇。”

沈瑶早有防备,轻轻侧过身子,避开他肥胖身躯,又顺势伸脚用力一踹,尚未反应过来的赵廉就直往地面扑去。

“小心。”沈瑶惊呼。

话音刚落,就看到赵廉倒下的同时,双手胡乱抓扯,正好攥上柳茹的衣裙,两人齐齐摔在地上,扭作一团。

一时,场面热闹不凡。

她正想着让碧萝去搀扶一把,突然一道响亮的斥责从背后传来。

“沈瑶,你好毒的心。”

猝不及防,一股巨大的力气袭来,她身子站立不住,颓然向一边倒去,额头便重重磕到地上,一阵刺痛瞬间冲上脑门。

“姑娘?”

碧萝大惊,急忙跑来搀扶。

“啊~”

沈瑶吃痛,抬手摸一把额头,被撞的那里已经破了皮。

脑袋嗡嗡作响,沈瑶眉头蹙起,怒视来人:身躯高大挺拔,皮肤白皙透亮,漆黑剑眉,冒着怒火的星目正狠狠瞪着她。

沈瑶心里咯噔一响,红唇轻启,试探叫道:“徐瑄?”

来人正是徐瑄。

今日休沐,他特地带着柳茹逛街散心,不过方才遇到同僚,一起喝杯茶水,回来就看到沈瑶脚踢赵廉,还将他推向柳茹方向,害的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颜面无存。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大丈夫若不能保护心爱女人,还有何脸面立于天地?

他已经放任沈瑶伤害到柳茹一次,现下绝不再忍。

柳茹对他来说,不仅是挚爱的女人,更是灵魂上的伴侣。

徐瑄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父亲仕途不顺,长期酗酒,动辄殴打母亲,母亲不敢反抗家暴的丈夫,只能拿弱小的他作为出气筒。

从小到大,每次父亲酗酒动粗后,愤怒的母亲总会打骂他一顿,脸上、背上,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至于冷暴力更是家常便饭。

每每这时,总是心爱的柳茹陪在身侧,涂药、安抚,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度过阴森孤独的漫漫长夜。

所以他拼命读书,就是为带柳茹远离京城,早日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开启崭新人生。

可是,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被沈瑶彻底摧毁。

徐瑄扭过憎恶的面颊,急忙跑去搀扶柳茹,又一面上下打量,温言软语细细宽慰。

好一对恩爱有加的夫妻!

沈瑶也站起来,与此同时,一道幽冷嗓音响起,“真是蛇蝎女人。”

徐瑄气的面色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眸也变得燥热。

他说完话后,赵廉亦阴沉着脸,跟着说道:“面如桃花,心如蛇蝎。”

沈瑶如雷震一惊,恍然间失神,原来这句话是这么来的。

“面如桃花,心如蛇蝎。”出自徐瑄之口,被史官记录在册,成为佐证沈氏恶毒的一手资料。

也正因沈家名声不好,徐瑄才可以在倒沈后全身而退,最终一路做到内阁首辅位置。

其实就是个渣男……

沈瑶喉咙微微发堵,径直牵起碧萝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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