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围着死者转了一圈,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来:“发现之人现在何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像贴着耳朵灌入,让人不敢违抗。
管家快步走到那人跟前:“是秀珍,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一早去厨房给夫人备早点,路过中堂时发现了不对劲。唉··秀珍已经哭晕过去好几回,现在还未醒·····”
那人点头道:“无妨。”随后用手指了指还悬在白绫上的夫人,道:“你先让人把她放下来。”
管家应着,开始着人将尸体放倒在地上早已铺好的一块白布上。
云嗣站在檐下看着,手指转动着手腕的钰思念珠彻底停下。他让云承就留在此地,朝着中堂的方向走去。
那人还在查看刚才放下来的尸体。尸体已用白布遮盖,他蹲在尸体侧面,先是查看了颈部的痕迹,颈部有一勒痕,暗红色,宽约两寸,周围皮肤呈紫色,和那白绫宽度对比来看,确实是那白绫悬吊导致窒息而死。嘴角的血迹呈黑色,早已凝固。
他吩咐后面的人:“惊秋,开始取证。”接着站起身,往后退开让出位置。
惊秋提着一个木箱,道:“是,主子。”
然后又对一个姑娘说道:“阿鸳,这院里的人都需仔细过问,详细记录。”
只见那姑娘斜挎一个布包,怀里抱着一个本子,一支毛笔。兴致勃勃道:“是,主子哥。”然后就朝院里去了。
云嗣站在他们身后,手里依然摩挲着念珠。
他看着那人圆润的后脑勺,再把目光移到后背,他突然开口:“这家的主人还未出现过。”
那人闻言转过头看他,对云嗣简单打量一番,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穿着灰白的长袍僧服,腰间系了一条布条子,手里盘着串钰思念珠。干干净净,仿佛···仿佛···一块白玉?只有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倒是红得显眼。衬得那双手更白。
那人几步走到云嗣跟前,咫尺间,仿佛嗅到一阵熟悉的味道,是冷冷的药香夹杂着几缕果木香···
停顿几许,用手摸了摸鼻尖,眼神却未离开过眼前这个和尚。片刻冷冷道:“大师该去那边。”他手指着坴鸳的方向,像没听见似的。
云嗣停下手中的动作,紧紧抿着嘴唇。
看着那人迎面走来,瞬间感到一座山挡在自己面前,那人比他高整整一个头,光被遮住几许,也让周围变得暗淡。
也许是这强有力的压迫感,也许是看着他的那眼神,云嗣内心有些慌,眼神偏开。
经过确认,这人就是那晚在云真寺山脚救下的人无疑了。
云嗣只语气平淡:“阿弥陀佛。”
那人看着云嗣抬步往院子走去,与他擦肩而过,迎面吹起一阵风,让刚才那股清冷的药香更加明显。
云嗣走出中堂,听见背后那人说:“大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云嗣停住脚步,转身看去,那人站在光阴的地方,云嗣站在太阳光下,中间的台阶在几步之遥间形成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他淡淡道:“贫僧与施主无缘,不曾见过。”
那人却自顾地笑起来,朝着云嗣大步流星走去,和他一同站在阳光下,明媚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
云嗣愣神,这人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那人双手负在背后,对云嗣道:“大师刚才一路走过来,就为了告知我说这家的主人还未出现,何不随我一同去看看呢?”
云嗣定了定神,颇有些意外,却也想去一探究竟:“施主请。”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管家微身在前头带路。
只见从中堂侧门而入,就见一个极大的石材屏风遮挡住了内院,绕过屏风之后先是一片花园,花园旁有人造圆形池塘,不算大,将花园和内院住所间隔开来,池塘上是一排木头所做的栈道,这时候,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走在栈道上,可以闻到荷花带来的淡淡香甜味。他们走过栈道来到内院,看见一排宅院坐落在眼前,门匾上写着“荷南殿”。
管家快步走上前去敲门:“家主。你在里面吗?开开门,夫人出事了!”
“·····”房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
云嗣闭眼打开五感,并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他和站在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这人足足高他一个脑袋,对他轻轻摇头的时候,还要抬头仰视。
那人对管家说:“让开”
管家有些慌乱地侧在一旁。
那人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推门,门丝毫不见动静,门从里面关上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脚砰的一声一脚踢开房门。
三人齐齐往房内看去,房梁上吊着一个人。
管家刷的一下跪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房梁悬着的人:“家…家主!”
云嗣想上前扶住管家,却听见那人冷不丁地淡淡说道:“去叫人过来。”管家才魂不守舍地点点头,连滚带爬的急急慌慌地去叫人。
云嗣看着那人踏进门,细细地查看着屋内的一切。
房梁上悬着的那人正是此宅的家主,绍识春,吊着他的是一根麻绳,就是平常人家砍柴所用的那样,绳子中间打着一个死结。
他头和身体差点搬家,头颅像球一样挂在胸前,和脖子之间只剩一层皮相连,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和云嗣见面时的穿着,头发整整齐齐,未见杂乱。衣服也干干净净,鞋子上有少许灰尘。
那人在尸体下方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身走向内室。
房屋中央是一张黑色楠木圆桌,上面放着一套陶瓷茶具。
房间最右手边是一个案几,墙上挂着几张荷花的画作。
最左手边有一屏风遮挡,屏风后就是内室,靠着窗前是一个梳妆桌,是金丝楠木质地,桌上正中央放着一个铜镜,镜子旁有几个堆叠的首饰木盒。
那人用手指在那梳妆桌上轻轻划过,桌面干净,不见尘埃。而他正要转身,梳妆桌后的窗户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窗户没有落锁,而梳妆台置于窗台下,如果经常将这面窗户打开,就要绕到梳妆台侧边,非常不符合一般人家的布置。他再往内瞧去,是一张榉木而制的雕花床,床上干净整洁,不像是有人休息过的样子。
云嗣笔直地立在尸体下方,低头单手止于额前,轻闭着眼,一手摩挲着念珠,嘴里念诵“阿弥陀佛···”。
那人转身过来看到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刚才没发现,从背后看,这和尚竟是这样的清瘦。冷哼一声:“大师何不等查明真相之后再给这两人好好设法超度。”边说边往外走来。
云嗣睁开眼睛,良久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那人往云嗣的身边再靠了靠,俯身凑到的他耳旁,轻轻说:“大师果然是大师,这一早上就死了两个人,大师当真不害怕?”
那人的声音太有磁性,声声入耳,还带着一股挑衅的味道,云嗣的耳边竟变得燥热,一团火焰在他旁边熊熊燃烧,依稀还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带有一些烧焦的木香味也从耳侧淡淡地传来,不知为何,也说不清是这种香味还是这种声音,竟有些令人心安。
他之前与别人从未有过这种距离,此刻身体僵住挪不开步子,他只得紧紧攥着手上的念珠。
等那人撤回附在他耳边的脑袋,随着温热的火焰和烧焦的木香也一起撤回了。
只听得见那人的声音,不急不躁的:“这对夫妻看似都是自缢,实则蹊跷得很。”
云嗣稳了稳神,道:“那女子是有些蹊跷的,可是这家主…”
他打量着房梁和绳子,以及地板上倒着的板凳。
后面那人知道他要说什么,语气轻松:“不错,这家主自缢时踩的板凳,和他的身量来看,确实是自己想不开自缢的。”
云嗣面无表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人,等着他说完。
那人看着云嗣的表情竟笑了,然后坐在桌前,双手环抱至于胸前。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这个房间不大,门从内落了锁,但挨着梳妆台的窗户却没有锁上,房子从外形看是独立个院,也不会有密室。那请问这根麻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自己突然想死了然后从柴房拿了一根麻绳来自缢吧?”
云嗣想起昨天傍晚,遇到的一脸愁容的家主,和哭着跑远的夫人,还有晚上听到的两人争吵声。自缢又未尝不是有所预谋呢?他道:“如果一个人想死,定能找到合适的凶器和时机。”
那人却依旧一脸笑意盈盈地盯着云嗣 ,盯的人头皮发麻。
此时惊秋提着一个木箱向这里走来,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那个小女孩坴鸳。
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她银灵儿般的声音:“主子哥。”
她一步一跃地到这屋子,看着房梁上悬着的人,神色黯然。
惊秋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将人放到地上,倒是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干活。
生死乃常态,他们事务司又经常查着案子呢,三天一小案,五天一大案。
那人对坴鸳说:“好好走路。”坴鸳瞬间像一只小猫,马上乖了起来,应了一声:‘哦’
接着云嗣就感觉从一旁投来了目光,那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仿佛瞧他就是凶手一样。只差问他你是不是凶手了,这眼光不出意外,是坴鸳无疑了。
她笑嘻嘻地喊了声:“大师好。”
云嗣淡淡的:“贫僧法号云嗣。施主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坴鸳右手举起一个大拇指,点点头说:“那我们去外面?”他指了指外面悬在荷花池上的八角亭。
云嗣侧在一边让出一条路:“施主请。”
坴鸳正要跨出门,后面那人叫住她:“阿鸳,这个我来问,你去帮惊秋吧。”
他看了一眼云嗣:“走吧,大师。”
坴鸳哦了一声,跑去惊秋那边,惊秋只觉得她碍事,挥挥手让她走了。
那人从云嗣身后经过直直跨出门去,云嗣盯着那人的步子,有点疑惑,为什么要去亭子问,外面正热着呢,而转念一想,如果这家主绍识春的死也有蹊跷,是不是不想让他知晓太多?而刚才那番对话,他嘴里喃喃:“为何不是自缢呢?”
想得太过入神,连前面的人何时停下脚步何时转身的都不知晓,就闷头撞了上去,正直那人肩膀,本来两人就相隔一步之遥,那人突然止步转身,云嗣反应再快也避之不及。
云嗣慌张地后退半步,“施主见谅。”
那人看着他,半晌轻飘飘地说了句:“我叫和骞。”
云嗣一头雾水:“……”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何姓倒是常见,骞又是哪个骞?谦谦君子的谦?
和骞转身走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心正气和,思绪云骞之意。”
待云嗣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亭子处。
云嗣看着和骞站在亭子中央,面朝一片荷花,他穿一身黑衣,在连连碧绿荷叶中,即违和又甚是养眼。
古人作画,常用黑墨勾勒荷叶莲蓬荷花,倒也不失雅俗,但当后来有人用粉红颜料画出荷花时,才知道雅俗之外还可以更绚烂。
和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头灌下,他盯着手中空空的茶杯,直言道:“大师不在云真寺,在此处是做什么?”
云嗣先前不曾对他说过他的法号,救下和骞时他也正昏迷不醒,怎会知道他是云真寺而来?可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实则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查的:“施主莫怪,贫僧是自云真寺下山修行,昨日路遇此地时见天色已晚,敲了门想化缘借宿一宿。本打算今日拜别家主后再继续修行。谁知遇上这等命案。才耽搁了时辰。”
和骞并未理会这等说辞,继续喝茶,自顾自地问他,“那你为何知道中堂那妇人不是自缢是枉死呢?”
云嗣早上让那管家去请官府的人来办案,是为了不让人冤死才告知细节,却不想在和骞跟前锋芒毕露:“一早让管家去请官家的人来查案时已说明其中原由,相信管家已经向你悉数告知。”
和骞捏了捏手中的杯子,问云嗣:“大师看这塘中的荷花如何?”
云嗣不明所以,只转头看了眼那开在烈焰下的荷花,荷花莲蓬本是江南一带的盛物,开在这暑气如此炎热之地,还这样大片盛开,是有人精心照料的后果。
但既然已经把案子交于可以审查之人,就无须再挂念此事,而且自己的时间只有半年,还是不要蹚这浑水为好:“贫僧不曾懂花。”
接着就听见和骞一声冷笑,转身一眼不眨地看着云嗣,语气阴冷无情道:“好一个不懂花。”
云嗣一头雾水,想自己哪里说错了吗?怎么这人脾气如此诡异?刚才还说自己心正气和的呢。
和骞见云嗣不语也不接招,换了一副趾高气扬的语态:“大师这么着急把自己摘干净,不就是为了不让人有所怀疑,越是这样越是欲盖弥彰。故此我有充分的理由将你列为嫌疑之人,所以你是等会儿自己去官府自首,还是待在这院子里等案件水落石出?”
云嗣:“???”
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觉得天下这银子也太好赚了,我一个好好的和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杀人??
云嗣正想开口解释。和骞就咻的一下站起身,道:“好,既然大师无从辩解,那大师就等案件水落石出。在这之前,你且跟着我。”
云嗣:“…”您给我辩解的机会了吗?我说什么了吗?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安之…
云嗣无奈摇头,看来这趟浑水不趟不行了,他就着眼前这荷花,问:“这荷花有何不妥?”
和骞将视线从云嗣脸上移到荷花上,说:“大师可听过,江南女子远嫁的习俗?”
云嗣不语,显然是不知晓。
和骞继续说:“荷花被江南的人称为六月花神,传说如果成婚时栽种荷花,养殖繁盛可以得到花神的庇佑,而夫妻的感情也可以如荷花一般的纯洁无瑕。眼前这片荷塘虽然不算大,但在泸江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了,如果他们夫妻不和睦,怎么会把这荷花照料得这般完美呢?”
云嗣有所不解,女子嫁人一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要求门当户对也要求郎才女貌。但绍府则不同,是袁纤陌下嫁给的绍识春,既如此,想必两人成婚前就已两情相悦:“这家夫人远嫁而来,他的夫君对她爱惜有加自然是应当的。”
和骞转眼看着云嗣,目光竟亲切起来:“大师对这红尘之事,还需多加修行啊。”
云嗣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不过和骞没有说错,他对红尘之事自是不了解的:“……”
但他此刻算是知晓了,师父说得对,山下危险无处不在,还需要多加提防,不想被逮到辫子就最好少说话。
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和尚,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和尚。
和骞见他又不语,朝荷南殿偏偏头道:“里面应该结束了,我们走吧。”
他们再次回到荷南殿时,惊秋已经开始七七八八的收东西,坴鸳坐在案几旁的太师椅上,双腿搭在扶手,歪着头背靠着另一边扶手,就这样窝在椅子里睡着了。
惊秋见和骞二人进来:“主子,我这儿结束了。要叫醒阿鸳吗?”
和骞见坴鸳睡着,他挥挥手:“无妨。你把他小本子取过来,我自己看。”
惊秋道:“是。”
和骞随意在椅子上坐下,他瞧着云嗣站着,指了他旁边的椅子:“大师,请坐。”
云嗣本来想说不用,但他挺想知道坴鸳小本子上写的什么,于是端端正正坐下后背挺得老直,一本正经的依旧摩挲手上的念珠。
惊秋将取来小本子递给和骞,和骞拿过本子一页一页地翻得极快,他边翻边问惊秋:“她今早出门时可有喝药?”
惊秋眼神有些闪躲,说:“···主子,她只听你一人的。我们都拿她没办法。”很难为情地低下头。
和骞放下看完的本子,无奈道:“也罢。”
然后指着地上还放着的尸体,“你先说,早点弄完早点带她回去休息。”
惊秋正了正身,走到那尸体面前,道:“这家主是颈骨断裂窒息而死,死的时辰应该在昨夜丑时。脖子上的勒痕有明显的错位,有挣扎的痕迹。眼睛充血,眼下淤青,嘴唇乌紫,除此之外身体无其他伤痕。衣物整洁,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这外衣的领子有些褶皱。”
接着惊秋拿起旁边的绳子,接着说:“凶器确实是这根绳子,绳子一端有新鲜的切割痕迹,绳子两端有轻微的血迹,想必是凶手用力拉紧绳子两端时力气太大摩擦留下,脖子上还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深而细的勒痕。”
和骞闭目养神听了一段,点点头:“嗯,继续说说中堂的情况。”
惊秋又继续说道:“中堂死者是这家主的夫人,死亡时间也是夜里丑时。但凶器不是那白绫。”
说时就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帕子,里面躺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放到和骞面前的桌子上,道:“这根针是在死者喉骨发现,发现之时针已经嵌进去许多,外面只剩一个点,如果不仔细看见那针孔,也决计摸不到这根针,另外夫人嘴角的血迹,也是因针插入喉骨的瞬间引起喉部出血,我查看了口腔,确实有血迹,在白绫悬挂尸体时,因为头部吊着的原因,鲜血渗出了嘴角。这根针极为纤细坚硬,看材质,应该是出自吴县一带,那边的女子都很擅长使用此针作绣。”
和骞睁开眼,看着那绣花针,冷哼一声:“看来也没什么新意。”
惊秋继续说道:“虽说这针出自吴县,但近几年商道活动频繁,不难在此地找到同样的绣花针。但这夫人脖子上的白绫,却是尚好的桑蚕丝丝绸绣布,也出自吴县。那绣布比绣花针昂贵,不是寻常人家能够买得起的。”
云嗣坐在一旁,大概明白这其中的指向:“按理说这绣花针和绣布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常见之物,不比这麻绳随处可见,那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特殊的物件呢?而且····”他微微转头看着和骞,蹙眉道:“难道凶手不止一人?”
和骞并没有搭话,良久,对惊秋说,“惊秋,你去中堂请大家过来吧,告知管家和那哭晕的贴身丫鬟,可以结案了。其他···一概别提。”
惊秋自然而然道:“是,主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