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再入北荒(八)

“所以你们明天就要离开北荒?小殿下也一起?”

训诫所小院内,徐夫子正在树下指导季朝写字。

“是的。”

季朝右手执笔,左手还缠着绷带不便行动,像个镇纸似的放在桌面上。

事情过去三天,他后背的鞭伤就已经结痂,这个愈合速度不可不谓之神速。

他一边回答,一边奋笔疾书,写字动作不大,但难免会牵扯到后背,所以他一直皱着眉头,显出一副对学习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殿下可从来没出过远门。”徐夫子若有所思。

实际上别说远门了,谢杳杳连鹤山宫都没出过。

季朝不了解以前的谢杳杳,所以对此没什么感触,他今天来得早,往常没有碰过面的徐夫子正经的‘学生’都还在训诫所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三个小孩子,安安静静,看上去让人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

“城主有许多义子义女吗?”季朝问。

“许多,至少从我来到训诫所后,送出去的已有五六个了。每隔三两年,就会有一个新来的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雁小姐,陆离少爷,何渠少爷,辛涂......”

徐夫子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听到辛涂的名字,季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辛涂已经死了。”

徐夫子愣了一下。

“是么......”过了半晌,他垂眸低叹,“这也是,常有的事。很多孩子离开北荒,就再没回来过。在我见过的孩子中,雁小姐与陆离少爷就是最年长的两位了。”

这话透着若隐若现的寒气,简直像是在说某种不详的预言。

季朝将写满字的纸卷起,站起身,声音低沉。

“不会的。”

*

要出远门,当事人谢杳杳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我要去南岛?你是说我?”她站在玄烛殿的院子里,手指着自己鼻子,满脸不可思议。

那天晚上和荀南雁说开了以后,谢杳杳就开始每天往玄烛殿跑,而且说话之间越来越没防备,颇有种‘成为自己人’的感觉。

“可是我从来没出去过,城主他,从来不会让我出去啊。”

谢杳杳没有再勉强自己用父亲之类的称呼。

本来偷走别人的身体的体验感已经够糟糕了,还要偷走别人的父亲吗?

虽然这个父亲存在感稀薄,谢杳杳从穿越到今天,甚至都没能清晰地去看过他的脸。

而且比起连脸都看不清的父亲大人,荀南雁显然是个更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对象。

——雏鸟情节。

谢杳杳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靠近荀南雁一步,“在外面,我怕我会死掉。”

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毕竟出了北荒,谁也不知道鬼怪会从何处袭来。

她毫无自保能力,没有金手指,没有主角光环,唯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知道未来的部分剧情。可是现在,蝴蝶效应连锁影响,故事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她完全不知道出门在外会遭遇什么。

生命岌岌可危!

“小殿下尽可放心,父亲大人派我与陆离通行,自然就是保护你的。”荀南雁回答。

她说得轻描淡写,谢杳杳听得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上前抱大腿的动作——等的就是这句话!

启程这天,疏云骤开,阳光灿烂,是北荒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他们依然是从侧门离开的,朴实无华的马车,沉默的护卫,完全看不出里边装着什么尊贵人物。

季朝还是做护卫打扮,走路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样,谢杳杳听说他还跑去训诫所上了趟复习课。

这才几天呐!谢杳杳啧啧称奇。

她觉得季朝和荀南雁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伤口好得太快,一个好得太慢。

这就是反派和主角的差别吗?

当然了,作为反派都算不上的小炮灰,她就更惨啦。

谢杳杳打定主意,出去后得和荀南雁保持密切距离,毕竟全靠她罩着。

至于为什么不指望季朝,总所周知,成长型主角的前期,身边人免不了被献祭的命运,谢杳杳不想以身试险。

才出鹤山宫,谢杳杳就以‘季朝骑马伤口会裂开’为借口,顺理成章地摸上了荀南雁的车,把自己那辆留给季朝。

“我一点也不吵,就像这只鸟一样安静。”她一上车就发誓表态。

荀南雁看看被拿来当参照物的033,莞尔一笑:“拿来作比的东西可不太对。”——033聒噪得很呐。

谢杳杳没懂这句话,不过敏锐发现荀南雁并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

太好啦!

贴贴!

谢杳杳悄无声息地朝着荀南雁的方向挪动距离,对方没什么反应,说完话后便侧靠软垫,闭眼假寐。

只剩小鸟蹲在垫子中间,盯着谢杳杳,好像个监控器。

大眼瞪小眼,人眼瞪鸟眼。

在训诫所的时候,季朝提醒她,荀南雁养的鸟叫做林山山,它在场的时候说话要小心。

——为什么?它还能学人说话不成?看上去不像鹦鹉啊?

那时候谢杳杳这样问道。

季朝不明白什么叫做鹦鹉,也不给她解释林山山到底有什么玄机,这个话题因此无疾而终。

但现在谢杳杳仔细打量这鸟,发现它还真有点非同一般。

那眼神,跟个人似的!

‘好的,我保持距离。’谢杳杳张嘴没发声,对着小鸟做了个手势。

她停止了屁股的挪动,坐在车厢右侧,离荀南雁大概一展臂的距离,小声喊道:“雁姐姐。”

荀南雁睁开眼,神态懒散。

谢杳杳表情乖巧:“我想问问,咱们得走多久啊?”

北荒和南岛可谓遥远之极,谢杳杳临时恶补的地理知识不足以计算时间,而告诉她这些东西的鹤山宫仆从,也没有离开过北荒的经历,只能说些想象中的估计,完全不可信。

“一个月。”荀南雁回答。

其中有大半的时间花费在荒野,但是只要入了西十三城速度就会快起来。

比起上次,他们这回儿的路线会更偏移一点,不经过朔方,绕着边缘,穿过温陵与栉阳两座大城,然后乘船直抵南岛。

荀南雁简单地讲解行进方向,谢杳杳把这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努力记住。

“哦哦。”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新问题,“我听说,咱们是去找人的对吗?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乔三公子的哥哥?”

荀南雁点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上我啊?”谢杳杳真是一头雾水。

听到这话,荀南雁眼中慵懒的睡意褪去,她仍然靠在软塌上,只用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谢杳杳。

“小殿下,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是下一代的北荒城主,也会是我们的主人。”

“主、主人?”

“啊,虽然我们称呼城主为父亲,不过关系大概就是刀与持刀的人吧,”荀南雁带着笑意,“我们是刀,那么城主自然就是主人。”

谢杳杳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她觉得荀南雁这说法让人听着怪难受的,而且——她作北荒城主?

“我觉得我应该不行吧。”

“我也觉得。”荀南雁毫不留情地赞同了这个说法。

而且她的表情十分欣慰,好像是没想到‘小殿下竟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谢杳杳:好过分QAQ。

“你没有治理北荒的能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荀南雁继续过分,“而且城主也从来没有加以培养过。你已经长到现在,恐怕往后想努力也错过了最佳时机。”

“哦。”谢杳杳闷声回答。

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城主,不过被人否定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荀南雁为什么说这些,是为了奚落自己好玩吗?

“可你却是北荒唯一的继承人。所以城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荀南雁的表情很认真,好像希望谢杳杳能说出合理的答案来。

话题峰回路转。

谢杳杳只好努力思考:“不一定唯一吧?城主还有很多义子义女啊,比如你,我看你来当下一任城主肯定行。”

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不是说搞政、治的心都黑吗?荀南雁就挺符合黑心特征的。

“或者,以后招一个厉害的女婿?”她又加上另一个猜测。

“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是你的丈夫还是我们,都是外姓人,”荀南雁说得斩钉截铁,“而许多年来,北荒虽然单传,却从未落入过外姓人手中。”

“那城主是什么意思啊?”谢杳杳彻底糊涂了。

她已经忘记为什么会和荀南雁说到这个话题上,开动全部脑筋思考:为什么谢天复完全不管未来的继承人?难道他准备把北荒葬送在自己手里吗?

——我是隋炀帝?

谢杳杳头脑风暴,还没得出结果,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冰凉,她一个激灵,抬眼望去。

是荀南雁伸出手,摸上了她的脸。

冰凉的手指在脸颊上划过,停留,一触即逝。

谢杳杳脸红了。

荀南雁笑得意味深长:“所以小殿下,父亲大人究竟要拿你怎么办呢?”

她没有再理会脑浆子都快搅糊了的谢杳杳,偏过头,撩开帘子望着窗外风景。

——北荒,谢杳杳,谢天复,背叛者,陈姓人。

谢天复一定对暗处的敌人有所预料,即使荀南雁故意隐瞒了信息,他也在听闻动向的第一时间抛出饵食。

不过,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年幼而默默无闻的小殿下,能够吸引到想要的鱼儿上钩呢?

北荒谢氏,有太多的古怪之处。

而这一趟旅途,或许能够得到她探寻已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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