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明天就要离开北荒?小殿下也一起?”
训诫所小院内,徐夫子正在树下指导季朝写字。
“是的。”
季朝右手执笔,左手还缠着绷带不便行动,像个镇纸似的放在桌面上。
事情过去三天,他后背的鞭伤就已经结痂,这个愈合速度不可不谓之神速。
他一边回答,一边奋笔疾书,写字动作不大,但难免会牵扯到后背,所以他一直皱着眉头,显出一副对学习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殿下可从来没出过远门。”徐夫子若有所思。
实际上别说远门了,谢杳杳连鹤山宫都没出过。
季朝不了解以前的谢杳杳,所以对此没什么感触,他今天来得早,往常没有碰过面的徐夫子正经的‘学生’都还在训诫所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三个小孩子,安安静静,看上去让人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
“城主有许多义子义女吗?”季朝问。
“许多,至少从我来到训诫所后,送出去的已有五六个了。每隔三两年,就会有一个新来的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雁小姐,陆离少爷,何渠少爷,辛涂......”
徐夫子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听到辛涂的名字,季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辛涂已经死了。”
徐夫子愣了一下。
“是么......”过了半晌,他垂眸低叹,“这也是,常有的事。很多孩子离开北荒,就再没回来过。在我见过的孩子中,雁小姐与陆离少爷就是最年长的两位了。”
这话透着若隐若现的寒气,简直像是在说某种不详的预言。
季朝将写满字的纸卷起,站起身,声音低沉。
“不会的。”
*
要出远门,当事人谢杳杳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我要去南岛?你是说我?”她站在玄烛殿的院子里,手指着自己鼻子,满脸不可思议。
那天晚上和荀南雁说开了以后,谢杳杳就开始每天往玄烛殿跑,而且说话之间越来越没防备,颇有种‘成为自己人’的感觉。
“可是我从来没出去过,城主他,从来不会让我出去啊。”
谢杳杳没有再勉强自己用父亲之类的称呼。
本来偷走别人的身体的体验感已经够糟糕了,还要偷走别人的父亲吗?
虽然这个父亲存在感稀薄,谢杳杳从穿越到今天,甚至都没能清晰地去看过他的脸。
而且比起连脸都看不清的父亲大人,荀南雁显然是个更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对象。
——雏鸟情节。
谢杳杳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靠近荀南雁一步,“在外面,我怕我会死掉。”
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毕竟出了北荒,谁也不知道鬼怪会从何处袭来。
她毫无自保能力,没有金手指,没有主角光环,唯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知道未来的部分剧情。可是现在,蝴蝶效应连锁影响,故事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她完全不知道出门在外会遭遇什么。
生命岌岌可危!
“小殿下尽可放心,父亲大人派我与陆离通行,自然就是保护你的。”荀南雁回答。
她说得轻描淡写,谢杳杳听得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上前抱大腿的动作——等的就是这句话!
启程这天,疏云骤开,阳光灿烂,是北荒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他们依然是从侧门离开的,朴实无华的马车,沉默的护卫,完全看不出里边装着什么尊贵人物。
季朝还是做护卫打扮,走路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样,谢杳杳听说他还跑去训诫所上了趟复习课。
这才几天呐!谢杳杳啧啧称奇。
她觉得季朝和荀南雁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伤口好得太快,一个好得太慢。
这就是反派和主角的差别吗?
当然了,作为反派都算不上的小炮灰,她就更惨啦。
谢杳杳打定主意,出去后得和荀南雁保持密切距离,毕竟全靠她罩着。
至于为什么不指望季朝,总所周知,成长型主角的前期,身边人免不了被献祭的命运,谢杳杳不想以身试险。
才出鹤山宫,谢杳杳就以‘季朝骑马伤口会裂开’为借口,顺理成章地摸上了荀南雁的车,把自己那辆留给季朝。
“我一点也不吵,就像这只鸟一样安静。”她一上车就发誓表态。
荀南雁看看被拿来当参照物的033,莞尔一笑:“拿来作比的东西可不太对。”——033聒噪得很呐。
谢杳杳没懂这句话,不过敏锐发现荀南雁并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
太好啦!
贴贴!
谢杳杳悄无声息地朝着荀南雁的方向挪动距离,对方没什么反应,说完话后便侧靠软垫,闭眼假寐。
只剩小鸟蹲在垫子中间,盯着谢杳杳,好像个监控器。
大眼瞪小眼,人眼瞪鸟眼。
在训诫所的时候,季朝提醒她,荀南雁养的鸟叫做林山山,它在场的时候说话要小心。
——为什么?它还能学人说话不成?看上去不像鹦鹉啊?
那时候谢杳杳这样问道。
季朝不明白什么叫做鹦鹉,也不给她解释林山山到底有什么玄机,这个话题因此无疾而终。
但现在谢杳杳仔细打量这鸟,发现它还真有点非同一般。
那眼神,跟个人似的!
‘好的,我保持距离。’谢杳杳张嘴没发声,对着小鸟做了个手势。
她停止了屁股的挪动,坐在车厢右侧,离荀南雁大概一展臂的距离,小声喊道:“雁姐姐。”
荀南雁睁开眼,神态懒散。
谢杳杳表情乖巧:“我想问问,咱们得走多久啊?”
北荒和南岛可谓遥远之极,谢杳杳临时恶补的地理知识不足以计算时间,而告诉她这些东西的鹤山宫仆从,也没有离开过北荒的经历,只能说些想象中的估计,完全不可信。
“一个月。”荀南雁回答。
其中有大半的时间花费在荒野,但是只要入了西十三城速度就会快起来。
比起上次,他们这回儿的路线会更偏移一点,不经过朔方,绕着边缘,穿过温陵与栉阳两座大城,然后乘船直抵南岛。
荀南雁简单地讲解行进方向,谢杳杳把这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努力记住。
“哦哦。”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新问题,“我听说,咱们是去找人的对吗?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乔三公子的哥哥?”
荀南雁点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上我啊?”谢杳杳真是一头雾水。
听到这话,荀南雁眼中慵懒的睡意褪去,她仍然靠在软塌上,只用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谢杳杳。
“小殿下,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是下一代的北荒城主,也会是我们的主人。”
“主、主人?”
“啊,虽然我们称呼城主为父亲,不过关系大概就是刀与持刀的人吧,”荀南雁带着笑意,“我们是刀,那么城主自然就是主人。”
谢杳杳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她觉得荀南雁这说法让人听着怪难受的,而且——她作北荒城主?
“我觉得我应该不行吧。”
“我也觉得。”荀南雁毫不留情地赞同了这个说法。
而且她的表情十分欣慰,好像是没想到‘小殿下竟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谢杳杳:好过分QAQ。
“你没有治理北荒的能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荀南雁继续过分,“而且城主也从来没有加以培养过。你已经长到现在,恐怕往后想努力也错过了最佳时机。”
“哦。”谢杳杳闷声回答。
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城主,不过被人否定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荀南雁为什么说这些,是为了奚落自己好玩吗?
“可你却是北荒唯一的继承人。所以城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荀南雁的表情很认真,好像希望谢杳杳能说出合理的答案来。
话题峰回路转。
谢杳杳只好努力思考:“不一定唯一吧?城主还有很多义子义女啊,比如你,我看你来当下一任城主肯定行。”
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不是说搞政、治的心都黑吗?荀南雁就挺符合黑心特征的。
“或者,以后招一个厉害的女婿?”她又加上另一个猜测。
“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是你的丈夫还是我们,都是外姓人,”荀南雁说得斩钉截铁,“而许多年来,北荒虽然单传,却从未落入过外姓人手中。”
“那城主是什么意思啊?”谢杳杳彻底糊涂了。
她已经忘记为什么会和荀南雁说到这个话题上,开动全部脑筋思考:为什么谢天复完全不管未来的继承人?难道他准备把北荒葬送在自己手里吗?
——我是隋炀帝?
谢杳杳头脑风暴,还没得出结果,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冰凉,她一个激灵,抬眼望去。
是荀南雁伸出手,摸上了她的脸。
冰凉的手指在脸颊上划过,停留,一触即逝。
谢杳杳脸红了。
荀南雁笑得意味深长:“所以小殿下,父亲大人究竟要拿你怎么办呢?”
她没有再理会脑浆子都快搅糊了的谢杳杳,偏过头,撩开帘子望着窗外风景。
——北荒,谢杳杳,谢天复,背叛者,陈姓人。
谢天复一定对暗处的敌人有所预料,即使荀南雁故意隐瞒了信息,他也在听闻动向的第一时间抛出饵食。
不过,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年幼而默默无闻的小殿下,能够吸引到想要的鱼儿上钩呢?
北荒谢氏,有太多的古怪之处。
而这一趟旅途,或许能够得到她探寻已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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