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再走出圣芬妮斯学院时,空气显然是潮湿的,尝得出苔藓似的土腥。

库赫迈仰望着穹顶,雨水从铅灰的云层中渗下,淅淅沥沥地砸在屏障上。

被过滤池收纳,洗涤后再泵向其职责辐射的服务区。

少年背负着一次最重要的裁决,站在这历史的路口处,再深呼吸一口气。

他该向埃丽纳模仿的,不只是一双满含怜悯的眼睛,更该果决地,终止这一切争端。

这是首位圣裁者该做的事。

库赫迈直视前方,吐出肺部积压的窒息。

路边,漆着治安署弯月长矛徽章的车在等候着他。

缅怀者拉开车门,即将去埋葬的是自己,也是终将更为耀眼的埃丽纳。

十一分钟的车程结束后,车轮的转速趋缓,驶入基地墓园。

踩在蓬松的地面,举目是一方巨大的草坪,设置在基地广场的背后。

每一株不同的植物下方,都是用离世者的骨灰制成的培养基。

还未能走到天国的生命,将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自己的珍重之人。

携手从初春奔入凛冬,赋予挚爱一朵崭新的花蕾,细品小小的果实。

无疑,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等肥沃的土地用于追悼,是格外浪费的。

大可以引入电子纪念墙,或是将骨灰撒向天空,以确保生者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存资源。

后世对这种设计的意义争论不休。

保守派将这种行径视为,黛莉亚该被剥夺一切参加政治活动权利的铁证。

但话语空间狭窄的宽泛派,则用无数长篇论调赞颂,这是黛莉亚主宰者们,独具人性关怀的奢侈。

可不论争论的结果如何,对于新太阳历这个,被极端天气威慑的时代来说,是一场细腻的及时雨。

在酷暑和极寒中反复交替的求生者们,正是依赖着那少有收成的播种,盼着太阳的升起与秋天的来到。

丰收日除了是一年各司其职者,用挣得的分数换取物资,为冬日储藏的兑付时间。

更是墓园为每个人送来,幸存祝福的重要节日。

这种慈爱的考量与温柔,确实令基地中本不相熟识的人们,拧成一股绳,谋得了比其他基地更快的发展。

盛大的缅怀,传承、印刻着陈旧的和谐记忆,同样是在赤日之下,人性良善的维系。

埃丽纳和五位缔造这庇护的母亲们,以石像塑在这个茂盛圆形的另一头。

库赫迈沿着正中间的,一条灰白色石板路走了过去。

署长斯维格带着,来自不同机构的凯迩塞德们,站在铜表下等待着他。

他们聚集的由头是,前来种下追忆的麦种,为这次牺牲的同僚们垂首默哀。

但为首的这位中年凯迩塞德,其表情随着少年的每一次迈步,变得更加紧张,展现着与哀伤相悖的突兀。

库赫迈还居住在旧沦陷区时,时常会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冒着被说教的风险,跨过一条颤颤巍巍的独木桥,跑到对岸,摘下一朵漂亮的小雏菊。

这是他幼年时,最灿烂的趣事。

眼下,少年依旧要踩上这桥。

只是,对面并没有同伴在等他,唯有一群狡猾的赌徒,而他则是为了被当做那砝码来此。

这决断达成共识的最后一程显得磨蹭。

库赫迈一言不发,看向矗立着的那朵玫瑰。

埃丽纳。

他不是河埂上无名的野花。

青年的名字,代表着北F73基地的最高荣誉。

如同无数次守护他挚爱的家园那般,身着最坚固的铠甲,披风飘扬着,昂首用荆棘之刃,直指沉寂的天空。

极具号召力的神明不止一个,无不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在这圣洁的一刻,库赫迈却想起曾看过的那些亵渎,以及蒙德纳的调笑。

他会是无可指摘的纯粹之人吗?

少年扪心自问着。

为那一瞬曾想以丈夫的身份,将神明拥入怀中的罪孽,恶心地忏悔着。

却也泛起妄图更进一步的**。

库赫迈明白,眼下务必停下脚步,起码回去睡一觉,等摁下心中的疲倦再做决断。

该是按照埃丽纳教养他的一切,成为能够捍卫其所建设的帝国,干净、出色的人物。

心无旁骛地扛起护盾,直面涌动的恶意,不见丝毫脆弱。

可厌倦了公允、高尚的失望者,无力地任由被压抑的阴暗,暂时地徘徊着。

是为了让埃丽纳,这宝贵的希望不被人染指,高悬在天空,代替赤日持续炙热。

库赫迈这么阐述着自己的初衷。

但,理智的躯壳中,早已不止仰望。

还有超出约束的本能,从每一次接触中见证着渴望的茁壮。

凯迩塞德对黛莉亚,真的存在纯粹的欣赏吗?

也许吧。

可伴随着每一次,因越发不想被当作小孩对待,而加长的凝视,又哪里能在此刻,心安理得地说出坦然?

一切的遏制,正如脚步,已然到达了尽头。

“缉捕令还没下达。”

斯维格浑浊的眼睛,覆盖着黏腻的兴奋,他身旁的反叛者们,亦不收敛抓住生机时的激动。

“你什么都没和埃丽纳说,是吗?”

雕像下方记载功绩的铜表,还有大堆的空间,比起荣耀,库赫迈只想让埃丽纳安全地活着。

终归,他还是艰难地张开嘴,表达着退让。

“这雕像雕刻得不像他。”

无法动弹的引导者垂目,看着虔诚的孩子,急于张开臂膀为珍重者遮挡风雨。

他被无数只野心勃勃的手攀附着,将不实的栽赃泼向他自己,堕向泥潭。

这是远见的年长者容易忽视的,年少时成长的崎岖,终酿下苦涩的诀别。

少年收回自己眷恋的目光,拿起插在墓地旁的铁锹,将湿润的土壤送回大地。

“我会带你们进入中心塔。”

当晚七点三分,无法沉睡的库赫迈,经过简单地休整,按照和反叛者们的约定,一起出动,驾驶追击者来到斯波威克。

沼泽将白天残留在眼眶处的潮湿,顺着衣服的缝隙,令雨季即将来临的讯号,钻入其中。

穿过戒备区,来到关押蒙德纳的K137囚室。

比刚刚清醒了不少的库赫迈,脑子里的理智又再度回归着。

别在腰后的枪,枪托将他的腰掩去大半。

冰冷的触觉,提醒着这位惩戒者,他该愤怒地处决这个,反叛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没有想过逃脱这控制吗,乖孩子?”

年长库赫迈三岁的蒙德纳,用他因受伤不被救治而有些沙哑的嗓音,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戏谑着。

面对犯罪者的肌肉记忆使然,库赫迈没好气地将蒙德纳胸前的束缚链条,像牵狗绳一样,拽出囚室走廊,来到停机坪。

计划实施前的最后一刻,少年把手指扣在板机上。

“别激动嘛。”

鬣狗乖觉地将额头抵上这枪口,挑衅地舔了舔嘴角的血渍。

“我们并不是要除掉所有玫瑰,只是让花待在该待的地方,这样不好吗?”

因这直戳心底的开脱,而松懈一瞬,枪口被夺走,顶在了库赫迈的太阳穴。

如同两天前在黑暗的囚室中那样,蒙德纳以手臂锁住他的脖颈,让他抬头看向天空。

没有屏障拦截的沼泽地,于山崖边的海浪每一次的推波中,灌来浓郁的腥咸。

“看看星辰之海吧。”

鬣狗如是吠到。

被定义为钥匙的引路人,收回思绪,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抬眼看去,时钟显示着此刻的时间。

10月13日,晚9:37。

从治疗仪中结束修复进程的蒙德纳,愈合了绝大多数的伤口,显然被安抚了许多。

他从库赫迈的身后方向来,凝视了片刻少年的恍惚,伸出手。

凉丝丝的温度透过易拉罐的杯壁,传达到库赫迈的脸颊上。

少年抬头看去,蒙德纳打开了这罐能量液,递到他手中。

“历史会铭记你的伟大,庭长。”

笑得惬意的鬣狗,总会从所有安抚的话语中,挑出最让人心烦的句子点燃,将火烧得更旺盛。

在蒙德纳的坚持之下,库赫迈抬起来喝了半罐,又塞回了他手中。

“可以了吧?”

守信的律法护卫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和乔装好的其他人,一起走下飞行器。

后舱被缓缓打开,狂风吹乱少年的黑色短发,灯光照亮他的蓝色眼眸。

衣袂翻飞,被藏回原处的枪,囫囵遮住那窄腰,暴露在蒙德纳的视线中。

他喉结滚动着,饮尽能量液也咽下晦暗的神色。

将易拉罐捏扁扔下,健壮的凯迩塞德拿起装备跟了过去。

有埃丽纳的提前背书,库赫迈一行人的通行是全然无碍的。

无视这些反叛者着手去做的事——趁着作为性别固定程序的试验者们,卸下所有防备之时,粗暴地实施控制。

少年跑过数十间,住下最杰出的玫瑰骑士团成员的实验室,打开中央控制厅。

埃丽纳朝库赫迈微笑,招呼他过来。

拉起少年的手放在小腹,青年展现出稚子般的兴奋。

他脸颊处的白皙,还浮有薄薄的红晕,这是程序刚刚实施结束的标志。

“能想象吗,这里竟然会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我的孩子。”

播种者是无关紧要的,拥有命名权的温床,享有着自由。

终归,子嗣完整地属于母亲。

库赫迈的手指,隔着一件白色的手术服,小心翼翼地贴在青年的肌肤上。

还未等少年说些什么,厅外异常的骚动,令埃丽纳戒备地将他拉往身后。

“真是卑鄙无耻,竟挑这种时候偷袭!”

对于有可能会伤害到所有花苗的行为,培育者绝不会姑息。

自然,更不会放过作为叛徒的自己。

库赫迈卸下一切,勾起苦涩的笑来。

全都错了。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那就把自己当做诱饵,骗过反叛者们吧。

起码要将埃丽纳送出这里。

“我想好心愿是什么了。”

高大的少年拉住青年的手,让他转身靠近自己,以手掌托住纤细的后颈,轻颤着吻了下去。

与抗拒的柔软交缠的刹那,库赫迈的脑海中,像是走马灯那般,闪过十年来的种种场面。

从最开始讲述故事哄睡、疗愈心理创伤时的温柔,到教授格斗时的严厉,再到一同驾驶机甲时的快意。

埃丽纳。

无数个遥远的埃丽纳,在此刻砸碎,被无限地缩近着距离。

想要成为播种者。

想要占有父亲的名头,为他们的孩子做这一切陪伴,当做偿还。

库赫迈沉默地陈述着罪孽的心愿。

不断加深着,这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冒犯。

“啪!”

很快,埃丽纳挣开被束缚的手,在少年的脸颊落下有力的巴掌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