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拔去尖刺的玫瑰会如何呢?
站在床边,由继续接受软禁的库赫迈,视为鬣狗的蒙德纳,垂首看着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埃丽纳。
少年伸出手指,轻轻划过青年的脸颊。
像是一条吐出信子的蛇,仔细地舔过下颌,直至修长的颈部。
这位潜入了藏馆的大盗,有如手持撬棍,逐一指点过数个防弹玻璃罩,随意地砸下。
直至来到最深处,见证了由岁月打磨过后,依旧释放着无与伦比吸引力的瓷杯。
釉面光滑,恰到好处的冰裂细纹,给人以上等矿石的震撼美感。
蒙德纳清晰地品味着,自己因无法遏制的激动,而轻轻颤抖的片刻。
这双手,半点没有展现出,能做精细度极高的焊接工作的沉稳。
无疑,时光还是对埃丽纳太过仁慈。
第一次见到这位,将成为伟大领导者的黛莉亚时,蒙德纳也是九岁。
但他比库赫迈更早遇到埃丽纳,也比库赫迈更能被评价为不幸。
像库赫迈这样的人,总是可以拿到可怜的剧本。
拥有合格证的安全民们,住在与他们基因相匹配的旧沦陷区。
那里的土壤,还有能力继续承接耕种,堪堪结出些果实,谈不上富裕,也不会挨饿。
仍旧幸存的人,与邻居相互扶持,友爱地聚在一起,已然是在天国落脚。
出身干净者像是白雪,即便长辈去世,随便掉一滴眼泪,低低哀求,就能得到更多的怜爱。
没人会觉得澄澈的水,不能捧在手心里捂热。
埃丽纳身上的仿生组织,光滑的金属表层,倒映着蒙德纳的脸。
不差劲的面庞,也还年轻,却早已缠上了,惯于为生存作赌的浑浊和狂气。
污染区的人,是烙上待销毁印记的畜种,不配进入栏内。
层层关卡与戒备区作为屏障,将畸变种和基因不纯净者,拦在直面极端灾难的更前端。
就连旧沦陷区的人,都不愿触碰的G级畸变种,都已然是污染区能端上桌的,最好菜肴。
针对不同畸变种,应该如何捕猎,哪一个部分是怎么食用、入药,哪一种皮革能够防水、防弹,又能换得什么东西,都贴在回城的关卡处。
刚过关卡就立刻交易的着急与热闹,是对努力求生的,被放弃者最好的嘉奖。
架在火上炙烤的肉,滋滋冒油,夹杂着明显的、无法祛除的新鲜酸味。
浆果酒用量杯倒出,散发着当季的甘甜,是昂贵的消遣。
姿色还算不错的黛莉亚身侧,正在讨价还价的声音,于拳头砸下之后,由急眼变为妥协。
穿上艳丽羽毛披肩的漂亮凯迩塞德,向同队者展示着自己的舞姿,待鼓点熄灭后,早已被人拉着手腕,没入小巷。
这样的祭典,每日都在上演,但参加者却不相同。
松散的、被多重威胁压顶的污染区,很少有人能活过两年。
起码在蝰蛇,从最接近旧沦陷区的15个污染区,血洗着游到这个最边缘的荒地时,是这样的。
一直对这种醉生梦死的恍惚美好,无法找到实感的蒙德纳,作为哨兵,眼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接近城邦。
少年并没有申张,手中的牙刃在日夜反复打磨后,终于在此刻派上用场。
向一直基于母亲妲莱作为酒馆侍女的身份,而对他开下流玩笑的其中两个人,赠与了腿窝处韧带的断裂。
九岁的凯迩塞德不算镇定,只是像要哭了那般,兴奋地红着眼眶,让妄图求生的聒噪者,比赛爬向终点。
“骂人也算时间哦。”
多处泉眼喷涌着猩红,流向即将触碰到号角的手。
炮火轰然,蒙德纳居高临下,并未畅快地笑。
相反,而是骤然陷入无聊的怅然。
他拿着刀,将还在抵抗的人们,一个个从参与每日宴会的名单上剔除。
浴着玫瑰般鲜红的稚子,打开了城邦的大门,为蝰蛇领袖——扎克,这位与他有着相同气息的新父亲,献上了最令人咋舌的忠诚。
“15区欢迎您的到来。”
蒙德纳将左手放于胸前,用最生涩的礼节,将扎克和开着改良战车的同伴们逗笑。
回到家——一个小小的窝棚,破旧不堪。
妲莱收拾好了,艰难攒下的一点点食物,又开始做要逃出这里的梦。
“我们没法靠这种方式活得干净。”
撕掉伪造的身份证明,蒙德纳在这双总是谄媚笑着的眼睛中,看到了愤怒。
“既然都是用命做赌注,不如换种赌法。”
脸上还沾着血污的少年,扬起一个笑来。
“给我一个父亲吧,起码这样,你也能活得自由一些不是吗?”
“你懂什么,这根本不是自由!”
巴掌打在右脸上,很快泛起滚烫,蒙德纳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那么,什么是自由呢?
称呼过整个15区的凯迩塞德为父亲,在围猎中,明明是最大功臣也要谦让出食物,这就是自由吗?
“这可是友善的生存之道啊。”
蒙德纳将这句话还给妲莱。
作为叛徒的母亲,妲莱被牙刃指着,换上了蒙德纳抢来的,最漂亮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
他将栗色的头发,左右各挑起一绺,梳在脑后,任由同伴们曾经温和的目光,如刀子般割着。
和妲莱一样被拽过来的黛莉亚中,有人哭喊着被抢走怀中的孩子。
有人则沉默着,最后回头看一眼更年幼的弟弟,然后用私藏的刀冲向蝰蛇。
得到几枚珍贵的子弹之后,笑着与抛弃他的家人一起死去。
蒙德纳将母亲护在怀中,生怕鲜血沾染到这洗得发旧的裙摆。
“不要像往常说教我那样和父亲说话。”
再将手上的一朵淡黄色的野百合,插在发间,少年很满意妲莱的庄重与温柔。
“母亲,你知道的,我会让你成为父亲最得意的妻子,而你也必须成为他最满意的取悦者。”
“请期待我活着,活得更长些。”
那时,蒙德纳虔诚地许愿着,将妲莱送入迷彩营帐中。
他从未见过这么驯顺的母亲。
欢愉的泪带着悲悯,不知道是为宿命哀叹,还是为成为礼物表达愤懑。
见证了婚礼的蒙德纳,得到扎克赠予的一枚蛇形的金属袖章,以及一只对讲机。
“我会让您满意。”
少年结束虔诚的匍匐起身,而更多的凯迩塞德拍了拍他的肩,撩开了营帐的帘子入内。
转身的一刹那,耳畔是被卸下了仅剩尖刺的玫瑰,颤抖着张口,轻唤孩子的名字。
蒙德纳,救救我。
妲莱如此祈求到。
面对最亲近之人的恐惧,少年只是登上飞行器,前往与埃丽纳交战的边界线。
我不是你的救主啊,母亲。
蒙德纳开脱着,蜕下无害的鳞片,亮出剧毒的獠牙。
他在每一次蒙面侵扰北F73基地的过程中长大。
埃丽纳是个狠辣的黛莉亚。
每次下手都是不留情面的,往死里挥刀。
毫不意外地,他靠着这种杀伐果断,在短命鬼聚集的交战区,活过三个春天。
蝰蛇小队在追杀基地求生队时,遇到突发的畸变狂潮,是蒙德纳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符。
即将成为基地的俘虏之前,蒙德纳的牙刃再次舔着鲜血。
这是他扯掉自己的面罩,混入旧沦陷区之后,基于12岁的年龄,得到的唯一一次无辜的偏信。
用于基因净化的各式药物、仪器,看得人眼花缭乱,将少年血肉中厚厚的,污染区的泥水全部洗干净。
本以为这已然足够幸运,可在蒙德纳返回集体病房时,他眼看着眼中从无任何温度的埃丽纳,竟也会和母亲一样展露出怜悯。
只是他再不是这种温柔的承载之人。
会后悔或是嫉恨吗?
这种问题显得多余且无聊。
在蝰蛇于基地内安插的探子,将他堵在前往基地教学区域的小巷中,干干净净活着的奢望被打破。
注定了,第一次犯下罪孽后,无数次厮杀将接踵而至。
在基地扎根,探查消息的蒙德纳,躲在暗处。
窥视着库赫迈,追随在那明媚的美好身后那么多年。
他也学着这幸运儿,庆祝每年的生日。
只不过要吹灭的蜡烛,是每次任务对象,最后一口气息罢了。
库赫迈的选择,实则不是很多,但显然这人远比自己,拥有明智的头脑。
那种为了捍卫乌托邦,能献上一切的幼稚,正是他无法认同的愚蠢。
在蒙德纳亲手碾碎了十数朵,被库赫迈与埃丽纳珍视的花,制作事变的导火索之后,尤其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也不愿意往这边靠拢。
末世,就该像15区那样,在污浊中用一切换取存活的契机。
妲莱挣扎着想要逃走,渴求着自由呼吸的权利,是罪。
库赫迈眷恋那怜悯,无法割舍可笑的救主情结,是罪。
埃丽纳将自己定位为母亲,对子嗣们展现包容,是罪。
但正如这次事变一样,试图用尽所有办法守护美好,即便因不成熟,一时迷途的库赫迈,仍旧是埃丽纳对人性光耀,认为宜应笃信的证据。
而许多年后,幸存的人们对于埃丽纳的评价,只会无数次地用英勇无畏这类词语,盛赞着。
至于此刻酸涩地说着,无辜的被选择的后继者,即便在乱世,也不必手染鲜血的自己么?
只是一条缠在利剑上,不怕死的毛鳞树蝮。
用绮丽的外貌,继续哄骗,吃下一朵朵圣洁的百合花。
被拔去尖刺的玫瑰会如何呢?
由基地定位为蛀虫洞窟的禁区,传来对蒙德纳归家的呼唤。
他要去见见,最早丧失尖刺的玫瑰,如今的模样。
收回手,蒙德纳走出病房。
走廊上,和他同样冠以蝰蛇前缀的手足们,以枪托顿地,敲击着节拍,像是年幼时庆典上的鼓点。
“将那多汁的果实献给父亲吧。”
“久别家乡的儿子,你的母亲张开着怀抱。”
“来吧,来吧,再追缅曾在温床时的蜷缩。”
“咬断致命的荆棘。”
中央塔外灌入猛烈的风,夹杂着复杂的思念,飞行器的尾灯,是第一道炽白的晨曦。
蒙德纳将枪高举,走过每一声唱调,手足们亦举起手中的武器。
“为那神圣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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