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沈缨回到家中便早早歇下了。

她要赶着清早第一趟牛车进县城,得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诏狱。

然而,第二日卯时。

当她急匆匆走到村口时,她竟然又看到了无奇。

他依旧那身打扮,寒着一张脸,就好像在这里守了一夜的样子。

夜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延了整夜。

沈缨收起了油纸伞,抖了抖潮湿的衣衫,对无奇说了句“有劳”便快速上了马车。

无奇这一趟显然不是为了送她。

怕是姜宴清也想从徐芳这里询问消息,但他不想经旁人之口。

车内熏了香,让人心神松弛。

沈缨坐在边上,闭目思索着见到徐芳后要说的话。

徐芳背后定然有人操纵,但那人十分谨慎,将尾巴清理的干干净净。

她甚至都托了蓉娘人脉查询,竟然也没查到徐芳身边有这样的人物。

徐芳这妇人,沈缨并没有把握从她嘴里问到幕后之人的身份。

但她希望能问出一点莲朵的消息。

哪怕是死讯。

一想到莲朵沈缨心口就闷疼。

她和王惜都觉得,当年是她们两个贪玩没护好莲朵。

如果当时她们没有贪玩跑到别处猜灯谜,没有留莲朵独自一个人在湖边看河灯,这件祸事一定不会发生。

十四岁的莲朵,娴静稳重,坚韧良善,性子比她和王惜都要豁达纯粹。

所以,莲朵一直都像个长姐,好脾气的包容着她们两个的胡闹妄为。

莲朵消失的那日,恰是元宵佳节。

永昌城热闹极了,她们三个约了一起看灯。

澄心湖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灯笼。

君子亭里有林家从京城长安请来的琴师和棋手,周围挤满了人。

沈缨记得就连亭子旁那座高高的假山石上,都站着好些小孩子。

那些孩子不懂雅事,又唱又跳,像是从石山里蹦出的小猴子,鲜活的不得了。

元宵节,当然得放灯祈福。

她们的孔明灯写满了心事,顺着风飘到空中,她们跟着一个城的人欢呼。

孔明灯载着众人祈愿,扶摇而上,映在澄心湖中,比满天星辰还要亮。

而后,莲朵就不见了。

就那么突然的不见了。

……

仿若水消失在水中,在天地间,消失的没有任何声色。

他们只是仰头看着漫天明灯喊了几句,再回头,湖畔的莲朵便没了踪迹。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莲朵高声叫喊时的余音。

“愿,我们三人,事事遂心,平安。”

从此以后,那个安字再也没散。

每到夜深人静时,就在沈缨耳畔一遍一遍的回响。

王惜、莲朵还有她,三人虽然身份各异,但脾性相投。

沈家交困之时,少不了两位好友倾力相助。

如今少了一个,就像是在她和王惜心上挖去一块。

时时惦念,不得松懈。

沈缨从脖子里拽出一根红绳,中间挨着坠了两个金子做的酒葫芦。

金葫芦指甲盖大小,十分精巧,却是实心的,很有分量。

这是莲朵没失踪送前给她的生辰礼。

本来有三个,家中贫困时,她用了一个,保下了那个猪肉铺子。

一个金葫芦,让他们缓了口气。

否则那时候一家老小还得睡到大街上去,遑论看病读书。

她记得莲朵那时说:“以后,你每过一个生辰我便给你这红绳上加一个金葫芦。”

“等你出嫁时,这上面挂满金葫芦,你戴着这个去婆家敬茶,金闪闪的多贵气。”

“这就当是我给你添嫁妆,咱们阿缨也是脖缠万贯的富婆子了。”

沈缨摩挲着金葫芦,喃喃道:“你是不想给我金葫芦了,所以藏起来么?真小气啊莲朵。”

她说完将手压在眼上,说:“我现在学了本事,能自己赚来银子,虽然不算正派,但我也没害过人。我再也不贪你的金子了,快回来吧。”

回答她的,只有马车碾压在路上的轰隆声。

诏狱守卫森严,里里外外有九重门。

按罪行轻重,从外到内排布。

最里头的是罪大恶极之人,每日受酷刑折磨。

最外面的一层,则是轻罪。

高墙铁门,层层严查。

自建成后,还从未有人能从里头逃亡。

徐芳在大堂上虽满口诡辩,但吴大公子死后很快就认了罪。

她对盗取吴家毒蛛,毒杀前任夫家人性命和给邱主簿马匹下毒的罪行供认不讳。

被判杖刑八十,流放千里,眼下关在第五重门。

无奇将令牌给守卫验过,便将沈缨带了进去。

纵然有县令印信,还是被查了数次。

进入诏狱第五重门时,已过了一炷香。

徐芳被关在最里面,躺在一堆干草里,样子狼狈。

狱吏叮嘱道:“这老骨头,才受了五十杖就撑不住了,咱们刚给她喂了汤药,人已经醒了,大人要问什么,还得快些才行。”

“好,多谢。”

沈缨推开牢门进去蹲在徐芳跟前。

才几天而已,她身上那股精气似乎已耗尽了,头发花白,眼神空洞。

沈缨开门见山道:“徐芳,你为什么要在林家大堂上撒谎?”

“你当时真的看到莲朵被劫持了么?莲朵失踪的事跟赵悔无关,你为什么要栽赃给他?”

“是不是暗中助你的人和赵悔有仇,所以借你的手害人性命?你并非是愚蠢之人,你们有什么交易?”

徐芳嘴角动了动,眼神讥诮,盯着沈缨没说话。

沈缨皱眉看着她,索性坐在地上,低下头,附在徐芳耳边。

“上元节灯会那日,我、王惜还有莲朵同行游玩。莲朵那日穿的可是紫色胡装,哪来什么青色衣裙。”

“那日,我们三个换了寻常最惯常穿的衣裳,我穿的才是青衣。”

“所以,你编造的掳劫采茶女的事,漏洞百出。”

“是么?”徐芳嘴巴动了动,几不可闻的挤出这么一句,干裂的嘴唇瞬间渗出血来。

沈缨忍了忍,最终还是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喂了口水。

徐芳看着她笑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在林家大堂,为何,不揭穿我?”

“我想看看你们打算搞什么鬼。”

沈缨垂眼看着徐芳,低声道:“如今看来,你该是被你身后的主子利用了。”

“主子……”

徐芳喃喃了一句,忽然咳嗽起来,身上的伤口便往出渗血。

她像无知觉似的,眉头都没皱,哑着声音说:“但我没说错,那莲朵就是在君子亭边失踪的。”

“但凡与莲家亲厚的人,都知道此事,你能打听到也不算稀罕。”

沈缨往牢房外看了一眼,又低声询问:“告诉你消息的人,还说了什么?”

“我为何,要告诉你?”徐芳吐了一口血沫子。

沈缨直起身,垂眼看着徐芳,“邱夫人与秦氏几人合谋诛杀邱主簿,是因为家中私事。”

“而你入局相助,为的不就是林府大堂那日引我注意么?”

“如今我来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徐芳,你不敢得罪林家,所以想让我替你寻人,对么?”

徐芳眸子里总算有了光彩,视线定定的落在沈缨脸上。

“吴家船帮的那个小子,不过是你从别人那里抱回来养的孩子。而你千辛万苦从南诏带到永昌的儿子,实则是在林府当值。”

“他半年前失踪了,你寻不到他。”

徐芳咳了一声,点点头。

“可惜。”沈缨抿唇看着她,神色悲戚的说:“他死了,是被林玉泽命人活活打死的。”

徐芳撑着身子伸手抓过来,沈缨往后退去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一边展开一边说:“三月前,彭县捞到一具尸身。”

“经辨认不是本县之人,这人身材高大、眼大窝深,鼻梁高窄,高五尺九寸,十九岁上下,生前曾被虐打,头骨尽碎。”

“尸身脚心有三个黑痣,呈品形。腕骨曾断过,救治及时,平日只是微跛。”

“你……”徐芳撑着身体看向沈缨,眼神中有奇异的光。

她伸出脏污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衣角,焦急道:“我儿的尸骨?你真的找到了?”

沈缨被那光灼的烫了一下:“这是他的东西吧。”

沈缨拿出一根细绳,蓝白线凝成一股,中间穿着一只银质的蜘蛛。

按长短来看,系在脚腕最合适。

徐芳抓着手里仔细看了很久,点头哽咽道:“是的,是我儿的,是我亲自给他编的。沈仵作,他,他……”

“他弄坏了林玉泽十分喜爱的一盆兰花草,被乱棍打死。我为他殓尸,并安葬在了竹林寺,那里的僧人会替他日日超度,你无需挂念。”

徐芳拧着身子,盯着沈缨看了很久,也不知是惭愧还是怜悯,眉心紧紧皱起。

良久后,徐芳趴在草垫子上,叹息道:“那丫头,你们不必找了,回不来了。”

沈缨心里疼一下,像是被撕了一道口。

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很难受。

“她被人杀了?是谁?永昌的人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莲朵,她才十四,能结什么仇?”

沈缨抓住徐芳的肩用力的晃了一下。

徐芳咳了一口血,抬手擦了擦嘴角血渍,或许也被沈缨的情绪影响,低声道:“我不知。”

“你不知?不知凶手还是不知莲朵去向?”

徐芳抬眼看着她,摇摇头说道:“她回不来了。”

沈缨闭了闭眼,说:“好,我不问凶手,那她的尸身在哪?”

“我不能让莲朵,不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处,她最怕冷了,还那般胆小……”

话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了。

“沈姑娘,我确实不知。”

徐芳摇摇头,唏嘘道:“血脉至亲也不过如此了,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老妇敬重你。”

“但莲朵一事,我只知这些,引你前来,我确实是私心。你能从林家全身而退,靠得是心机和胆量,所以,我想你一定能帮我找到我儿行踪。”

“而我告知你莲朵之事,于你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她说完,暗中紧紧抓住沈缨的手,低语道:“沈仵作,你要小心。”

“小心谁?”

徐芳摇了摇头,缓缓放开她的手臂。

沈缨沉默了一会儿。

待她心绪平复,又喂了徐芳几口水,替她整理了乱发,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当她即将跨出牢房时,徐芳又说了句,“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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