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看徐芳,径直往外走。
从诏狱中走出,沈缨眯着眼看了眼外头的烈日。
她有些晕眩地扶着墙壁喘气,觉得心肺里被灌满了冰棱子,又冷又沉。
肩上一暖。
她没有抬头看,喉头滚了滚,艰难地说:“怎么办啊,王惜,我走不动了。”
“我扶你走。”
身体被人架起来,沈缨看了眼扶着她的王惜。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口太沉了,沉到她几乎无法负荷。
王惜几乎是将她拖到了马车上。
待她好不容易坐直身子,王惜才出声问:“你问到莲朵的事了?是……死讯?”
王惜问得小心,手轻轻搭在沈缨手背上。
两人手指都冰凉一片,谁都不好受。
沈缨握住王惜的手,“徐芳身份不明,守着秘密不肯说,但她说了莲朵的事,她说莲朵再也回不来了。”
“你信?”
沈缨点点头,“应是有人借她之口告诫,不似假话。”
王惜手上一紧,忙问:“谁?”
“不知道。”
沈缨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摇头道:“我不知道是谁,但,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王惜大惊,似乎在心中纠结了好一阵,才说:“不要查了阿缨,整整五年了,从永昌到外域,流民、乞丐、奴隶所还有乱坟岗,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莲家酒庄名满天下,这祸事极有可能因利而起。莲叔都已释然,也在竹林寺山上立了莲朵的坟冢,你又何苦执着。”
沈缨心里难过,但她又有说不出口的不甘和愧疚。
尸身没找到,怎么就断定是死了呢?
过了很久,她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那我得找到她的尸身,让她落叶归根。”
王惜忽然用力擦了擦眼角,“反正,赵悔已经死了。阿缨,一报还一报,莲朵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王惜一直认定莲朵是被赵悔掳走谋害的。
不止是她,永昌很人多都这么认为。
赵悔当年飞扬跋扈,坏事做尽。
莲朵还在时,他就没少来找莲家麻烦,砸酒窖、殴打酒师、驱赶莲家客人。
就连莲朵那么软和的性子,都提着刀出去砍他了。
莲朵失踪前一日,赵悔硬将她带出去骑马。她根本就不会骑,出去了一趟,腿都磨破了。
莲朵失踪后,赵悔更加疯魔,宛若一条挣脱了锁链的疯狗,说要找莲朵自创的一种酒的酒方。
而莲朵每年清明都会酿一坛酒,藏在莲家酒坊院内的大树下,整整八坛。
莲朵失踪后,这些酒不知怎么的就被赵悔知道了。
他全都挖了出来,当着她们的面全都砸碎了。
也就是那次之后,莲渊断了赵家所有酒楼、客栈的供酒,与赵家决裂。
而她和王惜那次也和赵悔动了刀剑,伤了赵悔。
赵悔行事固然可恨,但莲朵被杀一案说他是凶手,证据却是不足的。
沈缨至今无从断言。
当年她也仔仔细细查过,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赵悔害了莲朵。
当日,赵悔确实出现在花灯会上,但这并不算证据。
半年后,赵悔被焚杀,这件事彻底成了无解之谜。
所以,当王惜咒骂赵悔当年的行径时,她却张不开嘴,只沉默的听着。
马车到了县衙。
一路上有王惜岔开话题,谈论王家的事,沈缨跟着说了几句,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也能自己走路了。
她现在有几分茫然也有些许轻松,仿佛笼罩在头顶的东西骤然清晰了。
或许,她心底深处也早就认为莲朵死了吧。
所以,真正听到莲朵死讯时,她痛心是真,但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解脱。
沈缨忽然开始憎恨自己。
她觉得自己远没有旁人说的那般重情重义,她卑劣而虚伪。
浑浑噩噩的在县衙混了半日。
下衙时,沈缨第一个出了衙门,径直往凶肆走去。
周掌柜的租赁行,在凶肆也算有些名气。
几十年的老店了,价格实惠,办事妥帖,是凶肆里闭店最晚的一间。
沈缨到达凶肆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租赁行门开着,里头透出些许光来,伴着光还有一股暮沉沉的死物味。
纵然里头色彩斑斓,还是挡不住那股死气。
沈缨停在门口,忽然就犹豫起来。
就这样认了么?
如果连她都认为莲朵死了,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盼着莲朵回来?
“阿缨?”
沈缨回神望向门内,和拿着东西的周掌柜对上视线。
他擦了擦汗,问:“怎么不进来?”
先前徐芳儿子的坟,就是她托了周掌柜给张罗的。
她前后只去过两次就办妥了。
她今日来,是想买些祭奠之物。
她和王惜约好了,明日一早,就要去竹林寺祭拜莲朵。
“又要给人安排后事?”
沈缨低低的应了一声,踏入铺子里。
纵然是青天白日,纵然铺子里也透着日光,但这个地方就是说不上来的阴凉。
她不由的抖了一下。
沈缨抬头在货物架子上扫了一圈,心里十分难受。
莲朵活着时,她都没买过什么东西相送,头一回,竟是买这些东西。
“哎,那你自己看吧,我去招呼客人。”
沈缨年幼时,曾在凶肆做过跑腿的,对铺子里的东西比雇来的伙计都熟悉。
听到这话摆了摆手,让周掌柜去忙了。
她没想到这么晚了铺子里竟然还有客人在,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周掌柜踩着木梯正从墙上取一盏送魂灯笼,递给客人。
兔子形状的灯笼,做的惟妙惟肖,眼珠子镶嵌了琉璃,仿佛活了一样。
只是颜色惨败,一看就是丧葬之物。
此物是周掌柜花了两个月才做好的,一个灯笼就卖到十两银子。
沈缨侧着身子从挂满了符纸的柱缝隙,进了铺子里侧,想选一些店内的彩纸和金银纸。
她小日子来了,在寒气森森的验尸房待的太久,加之先前不停奔波,腹处仿佛盖了一块冰板一阵一阵的疼。
她脸色苍白,气色很差,整个人恹恹的不像平日那般生龙活虎。
“累着了吧,瞧瞧你,也就做个仵作罢了,怎么比县令还忙碌。”
周掌柜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无碍的。”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木凳上。
沈缨从一摞纸张中抽出红色、绿色和黄色纸,又拿了一些金银纸。
“死不了的。”她喃喃的说。
“既不适,为何不归家。”
头顶上方有一道声音,顺着那声音飘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带着一丝清凉气息的松木香气。
这股香气转瞬间便盈满了整个房间,沈缨脑海中忽然滑出林默的脸。
她的心转瞬明朗起来,沈缨手上拿着一叠红纸,抬头看向林默。
他又穿着一身墨色衣衫,立在阴暗处,她方才没看到。
“这么巧,林公子也在。”随后她便看见他手上提着一盏兔子灯笼。
难怪先前能在竹林寺遇到他和姜宴清下棋,果然是有亲友过世。
她深有所感,低声道:“还请林公子节哀。”
“此地阴寒,沈姑娘气血不通,不易久留,归家休息为好。”
林默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见她眉心紧蹙,柔和了声音,说道:“当仵作,很累么?”
沈缨抬眼看他。
他也垂眸看过来,神情温和,眼神专注。
被他这般看着,沈缨竟生出一种被长辈关切的错觉。
那目光温暖,有岁月积淀下来的宁静。
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委屈,有股想要倾述的冲动。
但她很快敛了心绪,笑了一下,低头快速眨了眨眼,又抬头对林默说:“不累。”
林默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她。
然后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头对周掌柜说:“周掌柜,讨一碗热水。”
他说完侧头看过来,墙上的烛火映在他眼中,像月夜下澄心湖的湖面,宁静而深邃。
周掌柜看了他一眼,将一对三彩陶俑放到书案上,转身在火炉上煮水。
林默又对沈缨说:“永昌县衙有沈姑娘这样的用心之人,必定恢复昔日威仪。”
这样的人,实在难以让人心生不喜。
沈缨起身行了一礼,惭愧道:“微末仵作而已,是县中各位官员勤勉爱民。”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还有各大家族鼎力相助。”
林默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周掌柜在热水中融了一块红糖和姜片,热腾腾的递到沈缨手上。
他似是猜到什么,叹了口气,又拿来几件小巧的冥器,是些体型小巧的动物,让沈缨带走。
“莲丫头……”周掌柜叹了口气,说道:“哎,算了,这世间路也不比阴曹路好走,你也放下吧,莫要再折腾了。”
沈缨垂头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没有回答。
“那在下告辞了。”
林默手上拿着两件精巧的陶俑和灯笼,招呼了一声便放下一串铜钱走了。
沈缨看着他出去,视线落在他背影上,跟出去很远。
她喝完了糖水,问周掌柜:“你与此人相熟?怎么以前没见过?”
“怎么,看人家俊俏想攀交情?你可歇了心思,那位……”
周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林默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说:“那可是林家四房的人,你惹不起,离远点吧,丫头。”
“之前从未见过。”沈缨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觉得此人很是面善。”
“此人是半年前忽然来的,每次都是午后或是日落前过来,最常买的便是这些动物灯笼,偶尔会买些纸花。”
“来凶肆买灯笼?”
周掌柜听罢不满道:“整个永昌我做的灯笼最好,这人就是瞧准了我这手艺。”
沈缨捏了捏眉心,实在没精力琢磨他人癖好。
林家四房的人极少现于人前。
她并不了解那些人,自然也不会去招惹。
沈缨拿了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时周掌柜低声道:“阿缨,听闻你最近在看宅子,想不想赚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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