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有银子赚,沈缨忙道:“确实不够,您又得了什么门路?”
竹林村那几间泥屋太过老旧,夏季还好凑合,一旦入冬冷下来,那屋子可就住不了人。
前几日隔壁一户老伯过世。
因独居在家,死后三日才被人发现,是沈缨亲自去殓尸的。
不久后,便有些神神鬼鬼的事传出来。
她家屋后便是树林,一入夜影影绰绰,有些阴森。
小兰前些天被躲在屋外烧纸的人吓了一次,最近日头一落就躲在屋子里。
昨日风大,不少纸钱都飘进了她家院子里。
她这才知道,村里的人往他家周围埋了镇邪之物。
弟妹都是懂事孩子,虽然怕,也从未说过搬家之类的话。
但这件事,沈缨心里一直记挂着。
所以,周掌柜一说起此事,沈缨很是意动。
外域商人一向出手阔绰,或许做这一趟便攒足了买宅子的银子。
周掌柜抚着胡子说:“黑市又来了一批外域药材,商户想找人画成图册。你和王惜若是想挣,明日就得去。”
“我可是替你说了很多好话的,说你是霍三亲传弟子,人家一听霍三名头便应了下来。”
“多少?还要做成册子。”沈缨心里盘算了一番,快步走过去,凑到周掌柜跟前低声问。
周掌柜笑了笑,面色神秘:“上百种毒物,都是中原头一次出现的珍贵东西。一类一册,一册五幅,一类毒物便是一两白银,肥得很。只是,你们得提防中毒,人家也说了,作画之人若管不好手脚毒死了,他们不赔。”
“这么大手笔?谁来了?”
“还是那些粟特族的胡商。”
百类毒物画完能得几百两银子,除去给周掌柜五成利和各处打点,她和王惜,每人能分得不错的收入,确实是很肥的差事。
沈缨点点头,忽然皱起了眉,“我记得五年前,也是这些人带来一批毒物,被赵悔一个人全揽下了。”
周掌柜正在往灯笼纸上写字,奠字写了一半。
他蘸墨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是啊,当时你和王惜满世界找莲朵,没去黑市看,啧啧,赵悔那模样就像是被下了咒。”
“他一口气吞下那么多毒物和药材,差点被赵家主赶出赵府。”
“只可惜,听说他买下的蛊虫全都死了。”
“这小霸王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忽然买那些东西。”
“指不定想脱胎换骨,长生不死呢。”沈缨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应下了画册买卖。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沈缨又谢了一遍,最后拎着周掌柜送给小兰的一个八角小灯笼后就回去了。
沈缨坐着回村的最后一趟牛车,回家后稍作休息,便张罗起晚上的饭食。
待收拾完,便先哄着小兰睡觉,自己则去了院子里,就着月色折起了纸花。
她折的是杜鹃花,碗口大的花,盛放的、含苞待放的还有花苞。
整整折了十九支,捆成一大束。
她又折了一堆金银元宝,纸衣纸鞋,纸屋纸床。
这些事她之前没少做,年纪小时为了补贴家用,她什么活都干过。
折这些纸花、纸人、元宝都很熟练,月影下只能看到她翻飞的手指。
最后一匹纸马完成。
沈缨端在掌心看了看。
她记得莲朵一直想学骑马,但身边的人总怕她受伤,直到死她也没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匹马。
她对着那银纸折成的马喃喃道:“我为你折一匹,你最喜爱的白马驹,愿它能带你飞跃阴间山河,早日寻到轮回的路。”
天际已经泛白。
沈缨折了一整夜,披着一身寒气起身回屋。
折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放在背篓里,元宝在最上层,满满一筐都快溢出来了。
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酸疼的,眼睛发涨,嗓子也疼。
沈缨胡乱寻了几粒丸药咽下蒙在被子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手中紧紧握着金葫芦,希望莲朵今日入梦来,告诉她该到哪里找到尸骨。
不知过了多久,沈缨挣扎在噩梦中迟迟醒不来。
忽然,“咚咚”房门被大力敲响。
她费力睁开眼,身上的被子被掀开。
小兰凑过来,大声道:“阿姐,快起来,莲朵姐姐回来了!”
什么?
沈缨夜间出了一身汗,脸色苍白,闻言甚至抖了几下。
“你说什么?”
小兰抓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莲朵姐姐,她回来了。”
“就在咱们院子里呢,哥哥、阿爹都在和她说话呢,你快起来。”
沈缨愣愣的被小兰拽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穿上了衣服,又是怎么出了门。
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而莲朵就站在她五步开外,手上拿着她昨晚折的纸马。
绯衣黑发,静静而立。
沈缨听到自己说了一句话。
她问身边的小兰,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小兰笑得很大声,嚷嚷道:“莲朵姐姐,你看我阿姐傻了。”
沈缨没有理她,缓缓往前走了一步。
莲朵转过身来,两人对视良久。
莲朵笑了起来,晃了晃手上的纸马,喊了一声:“阿缨。”
沈缨只觉的脑子里被重重锤了一下。
她如梦初醒一般,猛地往前走,走到莲朵身前。
她盯着她的眼睛,紧张地问:“莲朵吗?”
莲朵笑着说:“阿缨,我回来了。”
“回来了?你,你没死……”
莲朵撩起额前的头发,说:“福大命大,就是破了相。”
沈缨抬手摸了摸莲朵额上,是从眉心延伸到额角的一道疤痕,她一眼不眨,盯着莲朵看。
她瘦了,也黑了,皮肤粗糙,胭脂粉下有细小疤痕。
莲朵定然受了很多苦。
但她就是这样,温柔宽容,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
沈缨闭了闭眼,将莲朵额前的头发放下来。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比我们都高。现在,就数王惜最矮,看她日后还如何嚣张。”
莲朵直起身,微垂着眼,拉着沈缨的手,“阿缨,辛苦你了,这么多年,唯有你信我没死。”
“我就知道,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出事,老天都得保佑你,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莲朵歪头笑了笑,眼睛眯起来,弯成两道月牙似的弧度。
她说:“是啊,老天有眼。”
沈缨上前轻轻抱住莲朵的身子,怀中的人太瘦了,甚至有些嶙峋。
沈缨终是忍不住哽咽道:“回来好,我会保护你,我们都护你,再没人敢伤你。”
莲朵微微僵硬,好一会儿才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很轻的说:“谢谢。”
沈缨站直身,摸了摸莲朵的头。
掌心下的头发鸦羽一般,简单的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插着一支有些歪了的莲花簪,看起来有些眼熟。
沈缨帮她扶了扶,说道:“去看过莲叔了么?”
莲朵握着她的手,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在两人手上。
沈缨低头看了一眼,袖上用金线绣着一圈缠枝花纹,很漂亮,但是也很华丽。
沈缨顺着莲朵的力道,同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莲朵怅然道:“父亲一切安好,只是我的事让他耗尽了心力,如今倒是在寺里住惯了。”
“他说以后便不回家了,寺中僧人不多,无主坟墓无人打理,他留下也能做些善事。”
沈缨点头,“莲叔这些年确实比我们辛苦。”
“好在还有你和王惜,”莲朵红着眼眶,起身冲着沈缨行了一礼。
沈缨皱眉道:“我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当年若是我遭了难,你们定然也会照料我的家人。”
“我说错话了,你莫要生气。”
莲朵笑着拍了下额头,关切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做事了。很累吧,瞧你这脸色,苍白如纸。”
沈缨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虚汗。
她身上还有些不舒服,但莲朵回来的喜悦已经冲散了所有不痛快。
她给莲朵倒茶拿点心,一边小心的观察莲朵神色。
她很想问问莲朵,这些年她都去哪了?
为什么不回来?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谁把她掳走的?
她又是如何逃走的?
……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她怕莲朵已经努力的遗忘那些噩梦,被自己再一次撕开。
莲朵察觉到她的迟疑,不甚在意:“阿缨,不必为我担忧,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不是么?”
“你和王惜也不必自责,当年的事都是意外,谁能想到,那些人敢当着满城人的面公然害我。”
“若非桃源酒庄还有几分薄名,恰好有西域商客看到我,将我救下,还耗费多年为我疗伤,此时的我,早就成了河底的水鬼。”
沈缨怔了一下,说道:“你当时是被外域商客救走了?那为何不送信回来?”
“我被人打晕后扔到城外河内,恰好被胡商所救,对方赶着回家,只寻了队伍中的医者照顾我。”
“我整整躺了半年才醒来,醒来后也勉强能出个声。”
“那时我也不敢说自己是谁,就那么装死装哑巴。”
沈缨手抖了一下,她没想到莲朵遇到这种事。
“后来……反正,收留我的商人没多久也遇了祸事,我辗转多地,真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赵家的船队,便跟着回来了。”
沈缨紧紧握着莲朵的手,沉声道:“竟然有如此歹毒之人,莲朵,我一定要寻到那个害你的人。”
“五年了,哪会这般容易,再说了,那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就伤人,必然有所依仗。我已经被害过一次,岂能再让你去涉险?”
莲朵目光沉沉地盯着篓子上面的纸元宝,“此事不急,我既回来,迟早会算这笔账的。”
沈缨点点头,“新到任的姜县令睿智多谋、果断沉稳,此事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官府之力。”
“我以为你已经被害,莲叔又未报官,官府不好插手。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便能向府衙借力。”
莲朵手指凉凉的,闻言动了动,说道:“官府会管?”
沈缨握紧她的手,笃定道:“一定会,姜县令和以前的官员不同。”
莲朵静静的看着她,点点头,说:“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许多旧事。
莲朵比五年前沉默了许多,多数时候都在默默听着。
但她听的很认真,眼神中有温和的光,偶尔也会笑一笑。
莲朵在这里吃了晚膳,才被莲家的人接走。
沈缨本想留她在家里住,但一想到逼仄的屋子,便没有开口。
她只是将家中舍不得吃的一些小食都给她带走了。
因莲朵回来,沈缨宛若卸下了心中巨石,整个人走路都像是乘了风似的。
她不长的岁月里承受了太多波折。
先是母丧,后是父病,再后来便被霍三带到了仵作行,开始和那些死尸打交道。
从此,再无什么少女滋味可言。
好不容易交了两位好友能有个述说心事的地方,莲朵却生死不明。
十六岁的沈缨背上好似压着巍峨高山,容不得丝毫松懈。
而今,父亲病情好转,莲朵又平安归来,于沈缨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满足,她对老天再无任何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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