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三日,沈缨都早早下衙,和王惜去莲家帮着莲朵整理宅院,重开酒庄。
桃源酒庄是永昌最老的酒庄。
传到莲渊这一辈已经有三、四百年,莲朵得父亲传授,酿酒也相当厉害。
她又寻回几个老酒师,重开桃源酒庄的事对外广而告之,陆续便有其他家族送来贺礼。
沈缨和王惜帮着规整那些礼单。
莲朵右手受了伤,如今无法书写,都是王惜记录。
她们好似又回到从前。
三人中不管谁有事,其他两个都会全力相助。
只是,到底都长大了,也都经历过难以细数的难事,不如年少时那般无拘无束。
尤其是莲朵,温柔依旧,却变的沉默了许多。
也比原来更爱独自思索,多数时候,她垂眼坐在一边,不愿意将想法说出来。
酒庄的事总算忙完,沈缨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日,她刚到县衙,姜宴清便将她唤到跟前。
他先是说起莲朵,似乎并不觉得已死的人回来有什么稀奇。
姜宴清语气依旧平淡,“莲朵回了永昌。”
沈缨笑了笑,回道:“是,吃了些苦头,总算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熟练的奉承了一句,“托大人的福。”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再多问。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朝廷下旨,敕封杜六安为永昌主簿。”
县主簿掌付事勾稽,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等事务,从九品,是微末小官。
但永昌为大县,县衙事务繁忙,主簿一职十分重要。
邱主簿已逝,是该再来一位了。
沈缨正要问杜六安是谁,却在触及姜宴清视线时,乍然明白了什么。
杜六安,杜……六安。
“是杜鸾?”
姜宴清点点头。
“杜鸾本就是洛阳杜氏子弟,是开元元年进士,一甲第二名,只是尚未授官。”
沈缨抿了抿唇,虽心中有不满,但还不至于怨恨。
她不敢也没什么资格去怨恨姜宴清。
她只是觉得不公,于是问道:“是大人上书请赐?”
这般问其实并不妥,甚至还有些逾矩。
但沈缨却执拗地看着姜宴清,像是在期盼什么。
姜宴清静静与她对视,颔首道:“是。”
“大人信他无罪?”
姜宴清眸色幽暗,将书案上的一叠文书推到她身前,说:“此案,本官自有主张。”
沈缨没看那些东西,沉默地离开屋子,因为这件事,好心情散了些,直到坐在回村的牛车上她还在思索这件事。
若说莲朵的事是压在她心口的大石,那么表姐一家的事就是梗在她心口的刺。
她本来已经将杜鸾弄到了诏狱,本以为他在里头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能耐。
杜鸾不但出来了,如今还要做官了。
多讽刺……
但她能做什么呢?
杀了杜鸾?
还是杀了姜宴清?
她抓了抓头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霍三在时,她尚且还能借着霍三徒弟的名头做些动作。
如今霍三躲去了益州府,很多人渐渐都不敢接她的话了。
沈缨舒了口气,站在树下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觉得身上的郁气散了大半,这才往家里走。
刚拐过前排的屋子,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叫骂声。
“你个死丫头,你敢打我?从哪里捡了条烂命回来,还当自己是莲家千金呢?装得倒是清高,指不定被多少人糟践。”
随着尖叫,沈缨听到了小兰和莲朵的叫声。
沈缨脸色大变,快步往回跑,到院门口时随手提了木桶,里头有半桶父亲浇菜用的泔水。
“你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个小崽子也是讨债鬼,没人教养的小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不许你骂我阿姐。”小兰尖锐的喊了一声,人群又是一乱。
“痨病鬼,自从你们这家子瘟神搬到村子里,就没有一件好事。”
“丧门星,整日沾惹那些脏东西,害得村子里的孩子们灾病不断。”
“就是,闺女不知检点倒也罢了,你还纵着这两个小的打人抢东西?”
“你看看,你家这两个祸害把虎子他们打成什么样了!”
随后那小塔似的胖小子就扯着嗓子嚎:“她家大姐是摸尸首的,他们全家都脏,小兰还去河里抢我们的鱼,都把河水脏了。”
莲朵接话,冷声道:“是我和小兰钓的鱼,你们来抢,谁不要脸?”
“河不是你自己挖开的,凭什么不许我们去,竹林村的人就这么欺负外姓人么?”
沈缨站在外围,目光沉沉地看着院子里那些拿着棍棒的村民,手上紧紧抓着木桶。
沈家人搬到竹林村也将近七年了。
这些邻居始终当他们是外人。
自从那次林府送来一大堆东西后,他们更是被嫉妒。
嫉妒能生出怨怼。
所以,他们比之以前更受排挤。
只是,以前大概是忍着。
这些日子莲朵常来,送来不少东西,有些人又眼红了。
“一家子丧星,没有规矩。”
“就是,巴结上林府就觉得高人一等,这是要活活欺负死我们这些人啊!”
父亲低声辩解,却被压的半分都听不到。
沈缨走到人群后,面无表情的听着,抬手,泼泔水,扔桶,一气呵成。
臭味散开,木桶直直砸在刚才叫骂的人头上,“咚”的一声。
“啊,哪个缺德的?”
人群乱了,快速散开。
沈缨拍了拍身上溅的泔水,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父亲,和他身后的莲朵和小兰。
他们都有些狼狈。
父亲手背和脖子上甚至有血印子。
莲朵的头发凌乱,衣袖都被扯了,她紧紧护着小兰。
沈缨心口升起一团邪火。
她大步走到近前,劈手就掐住被她打了脑袋的那个男人。
那是她家房前的一户人家,姓汪,是竹林村大姓。
自从得知沈缨做的是仵作的事后,隔三差五就偷偷在她家院口烧纸或是倒狗血。
若是些微末小事,沈缨也不打算计较。
但他们趁着她不在就这么欺负父亲和小妹。
甚至将莲朵骂的那般不堪,她半分都忍不了。
沈缨本就干惯了粗活,又为了保命练武,力气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她冷着脸收拢手指,五尺来高的男人被她掐的动弹不得,脸色涨红,似要断气。
沈缨手上的力气不减,扫了周围人一眼,“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我家里撒野,是不是想试试我手上的刀?”
“我的刀,能将你切成三千片,切碎你再喂狗。”
说完她就从后腰抽出短刀,往那人脸上比划。
都是庄稼人,骨子里也没多少狠厉。
见沈缨一下掏出刀子,都吓的往后退了。
众人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都愣愣看着她动作。
“我沈家搬到竹林村,是里正允了的,我爹还给你家婆娘看过病,村民去铺子买肉,我大哥哪次不是又卖又送的。东西多了,还用隔壁家的牛车将你们送到家里。”
“小兰不过是孩子贪玩贪吃罢了,捞几条鱼怎么了,犯得着都打上门来?”
“还有莲朵,莲家的酒你们谁没喝过?”
“她也算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她遭了祸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要被你们辱骂。”
她将手底下的人推开,站在父亲身前,看着面前的人,他们手里还拿着棍棒之物。
她甩了甩刀,说道:“我下手没有深浅,谁若撞上来丢了命,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被刀子划伤脖子的人狼狈爬起来,咳嗽了几声,捂着脖子骂:“好心狠的丫头,我们不过是来讨句公道,你就拔刀。”
“日后若是真有什么事,你不得放火烧了所有人?”
“竹林村自从收留你们,这几年遭了多少灾,又是旱又是虫荒,你们本就是不祥之人!”
沈缨攥紧刀柄,冷声道:“沈家没占你们的半分田,这种祸事也要扣到我们头上?”
“也就是咱们村子慈悲,容得你们一家子在这里过活,若是别处,你们总该出个人祭河神。”
“就是!忘恩负义啊这是,还想动刀子杀人呢,来,先杀我这老婆子!”
沈缨看着往她身前凑的那个婆子,手上的刀连忙藏到身后。
这一下,那婆子好像捏住了她的软肋,眼睛都亮了,举起拐杖就往她身上打。
原本藏在后头的莲朵猛地扑出来,推开拐杖,将那老婆子推倒在地。
老婆子摔倒。
周围的人见沈缨也只是摆架子,于是手上的东西也往前招呼。
沈缨终归不是什么狠心的人。
在感觉到父亲抓着她的手腕时,她最后还是把刀收起来,用手臂抵挡周围砸下来的东西。
她和莲朵努力的把父亲、小兰护在身后。
身上被各种东西击打,还有一些臭东西泼了一头。
头上又被好似木棍东西敲了一下,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进她脖子里。
沈缨有些眼黑,抢过一个东西往外挥舞。
忽然,她听到几道呵斥声,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紧接着身前出现一道亮光,应该是有人把围着他们的人拽开了。
她耳朵嗡嗡的响,抬眼看过去,就见到沈诚黑着脸将几个人踹开,看到她时眼睛都红了。
她忽然发现弟弟也长大了。
“阿姐。”
沈诚推开人冲过来,满眼焦急地看着她,“阿姐,你没事吧?”
沈缨摇摇头,抬起胳膊往额头擦了一下,却不知道手臂上早就渗了血,反而将半张脸都抹上了血。
父亲和小兰已经被匆匆赶来的里正和其他村人扶到了一边。
莲朵身上也有伤,被几个妇人围着包扎。
沈缨扭头看了一眼,见他们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沈诚用袖子给她擦脸上的血,手抖的厉害,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没事,这点伤没什么的。”
看着厉害,伤不了根本,沈缨并不在意。
“姜大人恰好与里正商议修缮那条通往县城的路,听到村民报官便赶来了。”
沈诚在她耳边悄悄的说。
沈缨一手压着头上伤口,一手撑着他的手臂站好。
这才看到院门口的姜宴清,他旁侧是黄县尉。
黄县尉正在回禀关于那几个刚才动手村民的事。
无一例外,那几人先前便劣迹斑斑,常做欺负乡里,霸占田地的事。
姜宴清面色冷肃,闻言摆了摆手,就有衙役将那几个手上拿着木棍、铁器的人押回了县衙。
“聚众围打他人,致其见血受伤,动手打人者,各打六十大板。”
“是。”
县令亲临,下令惩处,再大胆的村民也不敢闹了。
里正气愤的看着那些人,斥责道:“沈家自迁居至竹林村,几乎足不出户,家中几个孩子心善,但凡得了什么东西,哪次不是挨家挨户地分给你们享用?”
“沈丫头采来的药材时常拿到村医处,为的就是村子里万一有人病重,可直接拿来用。”
“你们倒好,两个孩子不过是抓了鱼,竟打上门,你们亏不亏心?”
村民中也有维护沈家的人,闻声也骂开了。
之前气势汹汹闹事的都住了嘴,缩在一起。
里正训完那些人,又对姜宴清解释:“都是无知小民,见识浅薄,本性其实不坏,只是听了些谣传,便起了歪心思,还请大人从宽处罚。”
他说完,又对沈缨和莲朵他们道歉,大意都是希望他们不要计较这些。
邻里争端,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闹到官府。
沈缨一直沉默的听着,她知道眼下这情形,她只能妥协。
于是她走到姜宴清身前,行了一礼道谢,又对里正说:“当年若不是您慈悲,收留我们沈家,我们便要流落街头了。谢谢您多年来的照看,也谢谢各位叔伯婶娘。”
“我已经在县中看好了一座宅子,近日就会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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