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还要劝慰,沈缨却摇摇头,说:“我在衙门做事,住在村子里多有不便。”
里正叹了口气,也没多做挽留:“好孩子,日后若是有空,便回来看看。”
不过是句客套话。
她听的懂,也不愿意撕破脸。
沈缨便笑着说好,随后恭敬的将人们都送出院子。
“今日多谢大人。”
“安心养伤。”
姜宴清说完,视线越过她看了眼远处正在安抚小兰的莲朵。
随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一旁的石案上便转身离开了。
沈缨盯着那瓷瓶看了好一会儿,才拿到手里,淡淡的药味散出来,是上好的伤药。
莲朵本来是想留下帮忙的,但沈缨没让,给她换了姜宴清留的药,便将她送走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
沈诚挽着袖子正在收拾,脸色难看,动作很大。
父亲揽着恹恹的小兰站在檐下,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
沈缨深吸了口气,走到院子里一边收拾被打翻的药材,一边故作轻松。
“这破屋子咱们不住了,林家赔的银子还余下不少,咱们去永昌城中买大宅子。”
她利索的将药材规整好,拍了拍沈诚的肩膀:“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与这些人计较。”
“阿姐都替你打听好了,再过几月,西南驻军便要招募新丁。”
“姜大人会举荐你入军营,你可要争气,给咱们沈家挣个将军回来。”
“真的啊。”沈诚脸色一红,显然因为这件事高兴起来。
就连父亲和小兰也围过来,一家人便说起了将军打仗的事。
沈缨松了口气。
待用了晚膳,几人总算不再气白日发生的事,一门心思都在盘算从军的事。
夜里下雨,屋顶又漏了。
沈缨抱着睡熟的小兰换了个地方,大半夜踩着凳子堵洞。
雨打湿了她的床,她便披了件衣服趴在木案上对付了一晚。
第二日,她上衙前到父亲屋里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收拾出了几个包裹。
父亲正在叠衣物,见她进来,说道:“阿诚已经帮着爹将东西都整理好了。”
“咱们家当不多,好搬。你不用操心这些,爹慢慢收拾,过几日也就收拾好了。”
“都是爹无能,否则咱们在城中的老宅子也不用卖掉,也不会连累你们没个安稳的住处,在这里任人嘲讽。”
沈缨走到床边,和父亲一同叠衣服,宽慰道:“房舍罢了,到哪儿不是住,您健康高兴,我们便心中安稳。”
“爹说错了,这都是拿你的命换来的,爹怎么也得撑到你们几个都成亲生子。”
小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跑过来说:“阿姐,你找的新宅子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搬?有几间屋子,院子里能种花吗?”
沈缨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没扎好的头发打散重新编好,笑着说:“能,很快就搬。”
小兰高兴极了,扭头对父亲嘱咐道:“爹,王安说要送我几盆兰花,兰花是君子花,须得精心照料,你定要帮我好生养着。”
父亲连忙应下,还问了王惜家的兰花是不是贵重之物。
沈缨见他们聊起了花花草草便起身离开了。
她早早到了县衙,验尸堂里摆着四具无名尸骨。
只有一具尚算完整,其余三具皆被分割。
姜宴清并没有说来历,只是让她仔细验。
沈缨整整验了一日,验尸笔录写了厚厚一叠。
下衙前,她去向姜宴清回禀验尸后的论断。
“这四人,应系同一人所杀。”
姜宴清“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手上快速翻着验尸笔录。
沈缨双手交握,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认真说:“这几具尸身死状不同,有断四肢者,有利器刺穿心腹者。”
“若只粗略看,定会以为是不同人作案,但我细观凶手手法,便察觉出端倪。”
“凶手刀法十分娴熟,常用刀具有两种,皆是薄刃,一种为尖头小刀,刀身不超过五寸,灵巧锋利。另一种为巧刀,刀身不超过三寸,可剥皮剔肉。”
“这几具尸身,被分尸最多的一具有一百零一块,但是,凶手的每一刀都极有讲究,都落在骨节缝隙,没有一刀多余、重复。”
“此外,尸身被剖解前,在切割的地方曾用朱砂划线。虽然大多都被血水冲刷,但有两处确实能看到朱砂痕迹。”
“凶手杀人时极冷静,虽残暴但不疯癫,虽狠厉但不失智。”
她顿了顿又问:“大人,当听过庖丁解牛?”
姜宴清终于抬起头,声音平淡:“你说杀人者,以杀人取乐?”
沈缨点点头,随后又摇头。
她回想着那些被拆解的整整齐齐的骨骼,总觉得“杀人取乐”,取乐二字有些不对。
但她又很难说清那种感受,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拿刀验尸,剖验的是一具十六岁男子尸骨,是勒死,但家人怀疑是投毒致死,于是请霍三验尸。”
“此案不难,便成了我出师的题目。此前,我见过验过的尸身共有三十二具。”
“新死之尸,皮肉还有弹性,我手上不稳,切下去并不深。”
“刀剑划开皮肤,还有血渗出来,若想验骨,须得剥去厚厚的肉,我要划好几刀才能见骨,您知道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么?”
“很滑也冰冰凉凉的,像玉一样。”
姜宴清一直静静的看着她,眼神古井无波,并未因她这些话而动摇分毫。
沈缨缓缓抬起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戚,“我那时已经不怕死人了,只想拆开看看里头有什么,仿佛入魔了一般。”
“若非霍三拦着,我可能会把那截骨头砸碎,看看骨髓是不是白的。”
“沈缨。”姜宴清轻轻的喊了她一声。
“仵作,是为死者言,无需想太多。”
沈缨舒了口气,攥紧手指,眼神恢复了清明,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并不快乐。”
“我知道。”姜宴清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像是真懂了她的这些话。
他没有再翻阅验尸笔录,只是对她说:“既已验毕,便回吧。”
“是。”沈缨手上捏着帕子。
她没擦眼泪,垂头又坐了片刻,起身告退。
之后这半日,沈缨脑子里总会浮现出那几具死法各异的尸身。
其实她有一件事没说,那些人很有可能都是活着时被拆开的。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躯被支离破碎,然后在惊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过,她只是有所猜测,不敢断言。
看尸身的状况至少死了有三四年,又是旧案么?
她不由得想,假如自己是凶手,要怎么才能又疯狂又冷静呢?
这般想着,直至走回自家院子。
她才发现整个院子里出奇的安静,门窗紧闭,院子里凌乱。
沈缨脑子里嗡一声,转身便往里正家里跑,去了才知道,父亲他们被莲朵派人接走了。
沈缨正急着要去找莲朵,就被莲家一个仆从拦下。
仆从告诉她,他父亲和小兰都被接回沈家老宅子了。
“老宅子?”
她家的老宅子早就卖了。
那仆从也只是传话不知道沈家老宅子的事。
但知道是莲朵的主意,沈缨总算放下心来。
这一通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
马车一路疾驰,径直停在沈缨小时候住过的那个沈家老宅子巷口。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
她走到院门口,听着里头小兰高兴的欢呼声,一时竟忘了迈步。
这宅子是沈缨的外祖亲自给两个女儿盖的。
大女儿和小女儿一模一样的院子,连院子里的花草都种了相同的。
只是,物是人非。
表姐家的宅子因为家中发生过凶案,自从封存后就无人去过,周围人更是避之不及,如今已成废宅。
而她家的宅子则是在父亲生病后卖了一位富商,之后几年辗转经手了几家。
沈缨没想到能买回来,之后便从未打听过。
“阿缨,怎么不进来?”
沈缨回神看向门内,莲朵笑着招手。
她身上穿着一身利索的胡装,头发也高高束着,竟有几分英气。
莲朵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拎着木桶,看着像是要去擦大门上的灰尘。
“我来擦。”沈缨连忙抢过去,利索的开始打扫。
这个院子有两进,宽敞明亮,因为外祖手艺好,很多布局都保留下来,整座宅子变化不大。
沈缨听着父亲和弟妹们说着以往旧事,听着满院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十分安宁。
她走到莲朵跟前,嘴巴张了张,竟不知该如何谢,她受莲朵的恩惠实在太多了。
所以,诚心道:“莲朵,大恩不言谢。”
莲朵笑着摆摆手,趁大家不注意塞给她一个荷包,低声道:“房契写了你的名字,日后,你不管住多久,他们也无人敢将你赶走,你要收好了。”
沈缨捏着荷包,里头是房契和钥匙。
她吸了吸鼻子,说道:“你连后路都帮我想好了,你竟然咒我嫁不出去。”
莲朵用帕子替她擦了眼泪,笑说:“嫁不出去便一直陪着我,姐妹结伴走黄泉倒也不怕了。”
莲朵的声音很沉。
沈缨咳了一声,抬眼看着她,说道:“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不可说这些晦气话。”
莲朵应了一句,又指挥着莲家仆从手脚麻利的清理院子里堆着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莲朵指了指隔壁说:“隔壁正在办丧事,你们这几日莫要乱走动,等他们出殡了再说。”
“好。”
巷子里总共住着六户人家,坐北朝南。
沈家老宅子是第四户,办丧事的则是第三户。
沈诚下衙回来,还带着衙中的两个好友。
沈缨见宅子里清扫的干干净净,便连忙出去市集购置些食材和调料。
路过隔壁的时候,沈缨特意放轻声音。
谁知刚路过那家的大门口,就听着旁侧传来一道男声音,有点沙哑:“恭喜,沈仵作。”
沈缨被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就见着门内的阴影中立着一个人,露出半边身影。
她没怎么看清那人样貌,只是连忙行了一礼,说了句:“多有打扰。”
里头的人低声说了句,“无碍。”便关上门。
沈缨看着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但她总觉得那双眼一直从门缝里盯着她。
好在她买了东西回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