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泽踩着水坑,一路走走停停穿过梨花大道。
一场春雨打散了枝头花瓣,落了一地雪白。走到府邸前正巧与刚下朝的裴左将军碰了面。
裴恪端坐马背上,牵起马绳,围着裴南泽转圈,居高临下打量着他,“舍得回娘家了?”
“……”裴南泽张张口,没说话。
裴程一事,身为裴家名义上的家主裴左将军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想过要隐瞒。
以前不懂人为什么要拼命活着,边关战火肆虐,城池失守时有发生,即便如此所有人依旧拼命的活着,也许有恐惧,有胆怯,有对死亡不确定的茫然和畏惧……不过于现在的裴南泽而言,他觉得牵挂一词更为合适。
因为知道有人常挂念,所以再苦再累也要努力活着,否则独留青冢,挂念的人该多伤心啊。
也难怪刚回京那会,江知眠总是一副唯恐避他不及的样子。这是怕他这朵不食人间的烟火坠入泥沼,动了情、染了欲,五感尽失,记忆涣散……
而当时身为术师的自己读不懂。
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术师送鬼魂入轮回,护世间安泰,仅仅为了平衡六道。
从前裴恪看他,眼中常有愤怒、有心痛、有麻木……更多的是无奈。
这些情绪太过复杂,他随性惯了,不会因这点复杂就去读旁人心声。所以在对方用那双铄利眼神看向自己时,他总是简单回以疑惑,草草一带而过。
那现在呢?
裴南泽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
外人的流言蜚语,他可以全然不顾,可是裴恪会怎样看他,如何对他这个杀了自己亲弟弟的旁外人?
裴南泽僵在原地,惯会巧言令色的裴二公子罕见的陷入了沉默。
横来的马鞭扫过裴南泽下巴,他也顺势抬起头来,错愕的眸子对上那双于往日别无二致的神情,裴恪:“可有受伤?”
“……”
那一刻是什么感觉,裴南泽说不明白。
凭心而论,意料之外。
他原以为等待自己的怒骂和怨恨,反倒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关怀。
他不可置信的僵在原地,没由来的沉闷如潮水般涨满胸膛,灌满四肢百骸,所有想要开口的道歉反倒成了最无力的败笔。
将情感玩弄于股掌的术师,终是陷入了沉思。
那边裴恪下马进门,见他还愣在原地,一敲府门衔环,冲他催道:“愣着干嘛?几天不见就摆架子,要人请你进了?”
“……没有。”裴南泽心情复杂,没了术师这层身份的加持,他好像更加看不懂这人间了。
没有凶劣的谩骂,冷漠的目光,以及阴阳的嘲讽。
就像裹上糖浆的冰糖葫芦,看上去晶莹的糖水散发着诱人香气,一口咬下,舌尖先感受到的是涩人的酸。
又像高悬颅顶的利剑,脊背发凉,却又不知道这样的审判何时到来。
裴南泽:“……”
既然裴左将军暂时不想说,他也不好挑明了往人伤口上撒盐,那太没良心了。
裴南泽快步跟上,自然牵过马绳:“爹,我等会要去趟郡主那里,马棚离后院近,我顺路过去就行。”
裴恪点点头,点到一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疑惑道:“你这几日不归家,找得到马棚吗?后院离马棚最远,别走错了!”
裴南泽牵着马,朝身后招招手,扬长而去,远远还能听到裴恪中气十足的咆哮:“你前日生辰不在府上,贺礼全放你屋里了!”
在自己家中迷路是什么感觉,裴南泽切身体会,正在上演。
他牵着马绳,左转转,右绕绕。
“这条路刚才是不是走过一遍了。”裴南泽负手而立,回头道:“你说是吧,小马?”
这马当然不可能回答问题,鼻孔对他喷气,一甩尾巴,似是在表示不满。
“那就是走了两遍?三遍也行。”裴南泽眯起眼改口道。
“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脑子终于磕坏了?”一道冷言冷语自身后传来。
裴南泽愣是听的热泪盈眶。
都怪他从前觉得府内主子就几人,刚一回京就几锭银子将多余人全打发走了,绕了这么久的路连个活影都见不到。
乍一听声音,他激动的忍不住要跳起来。
苗苗冷淡的望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怎么偷将军的马?要去哪里?”
“什么偷啊,你这小孩会不会说话。”裴南泽好不容易攒起来热泪盈眶的雀跃,被一盆冷水浇灌到底,彻头淋下冷的他一个激灵寒毛倒立,冲他甩马鞭,“我迷路了。”
“迷个路都让你说的义正词严,多光彩一样。”
裴南泽假装没听到对方的夸赞:“这么偏的地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谁知简单的一句话,苗苗身形一顿,肩膀都紧绷起来,“有鬼追我。”
裴南泽:“……”
苗苗本属阿修罗道,是他分出一魂强行留在人间。随着他记忆恢复,情感放大,莫不是连带着这小鬼的恐惧也跟着牵带出来?
可安慰人还行,安慰鬼……属实有点怪异。
裴南泽拍了拍他头顶生硬道:“没鬼,我在。”说着自袖中摸出一枚铜板,朝他一丢,“去马棚。”
苗苗将铜板收好,仰头正色道:“你在贿赂我?”
“……”裴南泽服了,盯着苗苗蓬松的头顶,好半晌接话,“我做什么要贿赂你?让你去买颗糖,吃点好的别整天瞎想。”
“你脑子真坏掉了?”苗苗领着他朝马棚走,期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交接遗物?”
裴南泽麻了:“你到底要不要?”
苗苗:“不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但凡换个人来聊都会被噎得半死,这两人却有说有笑。
“等会陪我去趟郡主那里。”裴南泽甩着马绳,哼着小调道。
“怎么又叫我,你经常去还不认路吗?真够笨的。”
裴南泽叹气:“是啊,够笨的你。”
苗苗:“?”
青竹湖畔,微风习习。
后院花朵繁多,争相怒放,煞是好看。
昔年顺安郡主喜花草,嫁入裴府前,裴将军为博得郡主芳心,广觅世间奇花异草,集于一处,特命花匠细心照拂,又寻巧匠引活水入府苑,才有今日芳香艳景。
湖畔水榭卷帘翻卷,帘后显出几道身影。
“姑姑这里的景色当真美妙。”裴南泽一眼望见开在湖岸边上的簇雪白花,露伴翠叶夹杂几条黄色波纹印于其上,“不知侄儿能否有幸采撷一二?”
外人看来的母子也只有当事人清楚其中内情,当年为让裴南泽入府不受排挤,皇帝便将自己的表妹顺安郡主下嫁裴府。
裴南泽过继到顺安名下,多年来裴南泽长居边关,两人见面次数也寥寥无几,相比母亲这种生疏又暗含契约的称呼,反倒是姑姑更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顺安郡主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怨,说到底也是亲戚,自然不会多同小辈计较,若真要说起来,她还要感谢裴南泽让自己顺利嫁进裴家。
裴南泽见顺安不回话,也不再客套,手上毫不客气折断花枝,凑近鼻尖闻起来。
“你!”正斟茶的丫鬟见此情形立刻要吼。
这可是郡主的庭院,这裴二公子通而不报,毫无礼数堂而皇之进来不说还当着郡主的面折下花枝,简直就是不把郡主放在眼里,妥妥的草莽败类!
顺安郡主轻声道:“秋露。”
被制止的秋露自知失言,忙行礼认错。
顺安郡主品了口茶,杯盏端在掌心,与修白莹瓷的手相得益彰,可见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家贵族。
也是,顺安郡主自幼长在宫中,一直到裴府后才出宫,自是生的水嫩端庄贵气。
“家主随意。”顺安执起帕子擦拭嘴角,温和道:“喜欢常来便是,若是看上哪株命人移去你院中常观赏也是一番趣味。”
“岂敢。”裴南泽:“都说移植的树木多水土不服,桃树三年不开花结果也是常事。若因此败了姑姑的兴致,反倒伤了情分,倒叫侄儿过意不去了。”
秋露翻白眼,原来你眼中还有情分啊。
刚在心中不满,一抬眼就对上裴南泽似笑非笑的目光,把目光瞬间将她定住般,身子僵硬,那目光仿佛将她洞穿!
只这一眼,她的所思所想似乎在这人面前无处遁形,避无可避!
不过这道目光转瞬便挪开,再一回神,裴南泽仍是笑意盈盈的纨绔子弟模样,唯有额间冒出的冷汗提醒自己方才的一切并非假象。
裴南泽收回视线,摇着花束在顺安身旁站定。
“这次贸然来打扰姑姑是侄儿不对。”裴南泽道:“不过实在是近日遇到困境,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来姑姑这寻一个明路。”
顺安郡主这才望向他,偏头对他一点身旁坐位:“还有什么是你裴二公子不懂需要我一个妇人来解惑的,倒叫本宫想起御花园总爱追着蝴蝶问缘由的狸奴?京城酒楼多戏折子,煞是有趣,你若是缺个热闹,本宫倒是可以为你指点指点。”
裴南泽落座动作一顿,视线飘忽不定,落到一旁抱柱酣睡的苗苗身上。
同聪明人说暗话就是麻烦啊。
郡主这是知晓他来此的原因了。
也是,两人交集不多,唯一不确定,需要解惑的也就只有长生结了。宫里人本就敏锐,能猜到也在所难免。
可这就难为裴南泽,要怎么撬开顺安郡主的口,让她告诉自己呢?
转移焦点?
那只会越扯越远。
打感情牌?
宫里人铁石心肠。
虚实参半?
怕自己被套进去。
“……”裴南泽难得碰壁,顺安郡主多年不管事,居于府内,一点把柄也拿不到,若说威胁,即便是家主辈分上也算晚辈,自古孝为先,传出去败坏江知眠这名义上的师长名声可就不好了。
算了,管他呢。
论感情,谁人玩得过术师啊!
打定主意后,裴南泽一秒转换脸色。
桀骜少年郎,转瞬敛锋芒,意气风发尽,惟余愁断肠。
动作之迅速,表情衔接之顺畅,令顺安郡主为之惊叹。
“哎,是侄儿考虑欠佳。”裴南泽指尖绕着发结,低眉顺眼,满是忧愁:“只是侄儿年少失恃,刚来裴府无所依靠,甚得姑姑庇护,为我祈福束以发结。也怪侄儿这些年不懂事,无法常来探望,姑姑莫不是心中怨我?”
“……”
“……”
裴南泽说完自己先遮面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着实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般酸掉牙的戏词,雷地自己外焦里酥。
这感觉就像是吃了半斤酸柠檬,连呼吸都是酸味。
简直要命,他最怕酸了。
之前询问修罗王关于长生结的事,祂说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裴南泽五岁刚来裴家时便是顺安郡主给他系上的,说是可以保平安,长命百岁。
他多少也猜的到是谁搞出来的长生结,不过还需要一点验证。
顺安郡主也沉默良久,不知是不是被他酸到了,不过听语气效果显著,“此物,我也只是代为转交,过多想来家主心中早已明了。”
差不多吧,裴南泽点头,杯中茶水饮尽,起身行礼:“多谢姑姑,那侄儿就不多打搅,改日再来拜会。”
顺安郡主摆摆手。
抱柱睡觉的苗苗迷糊睁眼,跟在裴南泽身后离开。
裴南泽突然停步,歪着头看他。
苗苗张嘴“哦”了一声,朝顺安郡主行礼,又哒哒跑开。
卷帘之外身影卓卓,顺安郡主望着离去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忽然道:“裴南泽每次来我这似乎总会带着苗苗一起。”
若是平常秋露早就反讽了:什么裴南泽原想让将军认下这来路不明的家伙作义子,好在将军没同意……
但方才被裴南泽骇人的眼神吓到,她还没回过神,站在一旁安静如鸡。
“卦象显示有个女子会告密,看来不是这丫鬟。”裴南泽捧着花自顾自走,“这朵花开的不错,还没到六月雪开的季节就这么快开了吗,不愧是宫廷花匠啊。”
“对了,”裴南泽道:“卫卫从二脉回来了?我怎么这些天都没见到。”
苗苗:“你不在府怎么上赶着给你见?不过卫卫姐前几日出去了,说是茶盘商道出了鬼祸,应该去处理了。”
裴南泽:“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府?”
苗苗:“三天前。”
捉个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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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顺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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