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情报探子们闻声而动,或攀墙头,或蹲树梢,一道道目光如离弦之箭,齐刷刷钉在江府门口那道人影上。
推搡间,树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
栽下来的探子就势一滚,扶正歪斜的头颅,身子左摇右摆,脖颈却稳如泰山,视线死死锁住前方,仿佛他们在此地赏了多时的风景。
江侥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府门“哐当”一声合拢,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徒留裴南泽捧着一簇洁白的六月雪,在风中独自凌乱。
裴南泽:“……”
他愣了愣,对着那紧闭的朱红大门低声控诉:“不是……你生什么气啊?江大人去东宫,你冲我发火是几个意思?我还没气呢!”
一回头,正对上那群“赏景”之人伸得老长的天鹅颈,个个眼神望天,写满了欲盖弥彰。
裴南泽笑了。
他自认爱看热闹,也没像这群人这般肆无忌惮,简直太过分了!
他这谴责的目光,落在这群探子眼中,立刻被解读成了“将军府二公子为爱送花惨遭拒绝,爱而不得当街破防”……
这哪是生气?
分明是行走的话本子!
活的财神爷!
有个胆大的探子搓着手上前,谄媚笑道:“二公子可要去东宫?小的们顺路,正要去宣武门呢。”
宣武门后便是官衙与宫禁,其背后指使之人为谁,不言自明。
“不去。”裴南泽抬脚便走,回身冲他们扬起一个无比和善的笑容,“七里居,去吗?”
探子们顿时噤若寒蝉。
七里居位于东绥河畔的术师地界,据说三里外都能听见里面的幽魂哭嚎。
这哪是去探听,简直是去送命!
一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裴南泽轻嗤一声,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裴氏二脉,阵术玄奇,四季景致融于一域。然自裴南泽“发疯”清理二脉,此地便只剩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裴南泽刚踏入家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下意识展开衣袍,将怀中那簇六月雪护得更紧了些。
“二脉弟子尚子晋,拜见家主。”一名身着绿白袍服的青年快步迎上,举止沉稳。
尚、程两家本是裴氏二脉附庸,程家因程思源之事折损后,尚家便顺势而上。这尚子晋不骄不躁,裴南泽观之尚可,便将二脉日常事务交由他代为打理。
“近来可还习惯?”裴南泽边走边问。
“劳家主挂心,一切安好。”尚子晋恭敬回话,随即面露难色,“只是……丹房那边缺了几味丹药,弟子查遍二脉,也未寻到踪迹。”
“……”
裴南泽刚迈入二脉的脚,悬在半空,又默默收了回来。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一本正经的尚子晋。
不就拿了几瓶丹药,至于这么穷追不舍吗?
他心虚地轻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此事容后再议。二脉先前的传送阵,可都封停了?”
“回家主,当日家族令下,所有传送阵均已被毁。”
“着你即刻派人重建。主要连接点设在……京都,术师族地。”裴南泽略一沉吟,补充道,“还有乌衣巷。”
“是。”
尚子晋领命,心中却升起疑云。
二脉子弟皆知六道裂隙之事,家主曾言,裂隙初现,必在通灵强大、术师汇聚之地,此乃神明对人间的最后悲悯。
裴氏二脉与术师汇集的术师族地自是算在其中,京都有将军府,家主常驻,设阵也合情理。可乌衣巷就在京都之内,为何要单独设阵?难道家主路痴至此,连这都分不清了?
尚子晋百思不解,却依旧奉命行事。
巳灵殿内,气氛凝滞。
“我说,你能不能别一副新婚小媳妇受气的模样,跑我这儿来撒火?”修罗王双手环抱胸前,无语地瞪着瘫在罗汉床上的裴某人。
话音未落,裴南泽便护着怀里的花,当着他的面翻了个身,只留下一道写满“寂寥”的背影。
裴南泽声音闷闷传来:“你离我远些,阿修罗道空气太差,我的花都蔫了。”
修罗王直接送他一个白眼:“有没有可能,花被折下来,本来就会蔫?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裴南泽猛地一脚踩在床边,手肘支膝,扭过身来,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在讽刺我?”
“嗯。”修罗王一脸“不愧是我教出来的,连这么隐晦的讽刺都听得懂”的赞许表情,“你居然听出来了?不错,有长进。”
裴南泽:“……”
“我没空陪你闹。我知道什么是长生结了。”
修罗王毫不意外。
想在裴南泽面前瞒事,最好带进棺材里,否则他真能给你掘坟三尺,“所以?”
“这不是重点,就是通知你一声。”
“……”
这副臭屁模样,真该让江知眠也来看看。
修罗王按捺住火气:“那重点是?”
“重点是——”裴南泽抬眸,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趁别人,主要是江大人和商泽晏不知道,我要‘熔骨废决’。”
“熔骨废决”四字一出,巳灵殿内空气骤然冻结!
至暗中的骨刺感应到领主之怒,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声响。伏城火光摇曳欲灭,沉黯威压如山岳倾塌,自四面八方碾压而来。
熔骨废决。
这是术师道上无人不知的禁忌,亦是裴南泽留给那些不入轮回的亡命徒,最后的选择。
熔断周身骨骼,尽数打碎,将刀刻于骨骸之上的人间悲欢,一一废除殆尽。
自此,术师身份尽毁,沦为凡尘芥子。
然而,自混沌决现世,从未有术师敢行此险途。
那毁身削骨之痛,足以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裴南泽究竟在想什么?
修罗王觉得他定是出门时把脑子落下了。
官场上,他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沙场上,他是杀穿北漠的铁血统帅;术师界,他是独创混沌决、可开六道轮回门的绝代天才……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没有不满足。”
裴南泽仿佛能窥见祂心中所想,耐心解释:“我无比庆幸拥有过这一切,喜怒哀乐,人间悲欢。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我一步步走过、亲眼所见的风景。可正因拥有太多,牵绊太多,我才愈发觉得自己自私。我的大人……他却只有我。”
江知眠从来不属于人间。
外人只道江尚书清冷出尘,看上去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的疏离好似三尺严寒,令想同他交涉的人望而却步。
时间久了,也就对万事提不起兴致,看人对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唯有裴南泽知道,不是这样的。
江知眠只是读不懂这人间,融不进这红尘。
所以,他选择熔骨废决。
他的混沌决基于人间万象修炼而成,而如今,他只想拥抱一人的情绪,只愿为一人开阖。
互为彼此底牌。
修罗王怔住了。
祂以为裴南泽会像当年的雾也一样,蛮横地想要占有奉江的一切,让对方的视线只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是祂狭隘了。
裴南泽确实比从前的雾也,更懂得何为取舍。
半晌,祂哑声问道:“这样不好吗?大人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身,也只与你一人相关,再无旁人能撼动分毫。”
“好在何处?”裴南泽指尖轻捻花瓣,那抹不属于雪白的枯黄痕迹刺入眼中,他笑了笑,带着无尽的怜惜与决绝:“倘若我不在了,知眠所能体会的、这些因我而生的悲欢,都将化为乌有。他那么喜欢人间……”
他会再次变回那个读不懂人间情绪的、冰冷的匣子。
“而我,没有时间了。”裴南泽摊开手臂,丝丝缕缕的冷香,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逸散而出。
“你……!?”修罗王瞳孔骤缩,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
术师送魂入轮回,沾染六道冷香乃寻常之事,通常不久便会自行消散。
但若冷香萦绕不去,如附骨之疽,便意味着施术者的灵魂已遭受不可逆转的重创,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术师需无情,那是指在镇鬼时不为外物所惑,坚守本心。
若说术师动情是饮鸩止渴的剧毒,那么这灵魂创伤便是无可避免的慢性消亡。每一次开启轮回之门,送往生者离去,都是以自身魂魄为代价的消耗。
世人皆知,术师……无轮回。
踏上此道,便是拥抱了既定的末路。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找回记忆时就已经想到这一天了,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这冷香从什么时候钻入经脉,他早已没了印象,太过久远。
只是一直压着,并没人知晓。
“你就不怕奉江大人知晓后,给你守活寡?”修罗王强压着胸膛翻涌的愤懑,试图用理智分析利弊。
不行,还是太生气了!
祂真想一拳砸碎裴南泽那张谈论自身消亡时,依旧淡然的脸!
心念电转间,刚猛的拳风已悍然挥出!
劲风擦着裴南泽的鬓角呼啸而过,带起他耳畔碎发飞扬,那长生结的流苏坠子亦随之狂舞。
裴南泽眨了眨眼,缓缓回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身后那根由古老巨石垒砌的承重高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轰鸣!
细密裂纹如蛛网般瞬间爬满柱身,旋即,整根石柱如同散架的豆腐渣,窸窣窣坍塌一地,化为齑粉。
裴南泽:“……”
这就是来自“娘家人”的怒火吗?
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正当他暗自咋舌时,那边的修罗王已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有时候,我真为你们这群术师感到憋屈。”
憋屈什么,修罗王没有说,裴南泽却也明白。
凭什么世间怨煞要由术师来清除?凭什么断送轮回路的,是他们这些守护人间的术师?
而人间呢?
视七里居如蛇蝎,将术师当作恶鬼驱赶。唯有家中阴气缠身,走投无路时,才又想起术师……
这样的人间,真的值得术师拼死相护吗?
而裴南泽功名傍身,地位尊崇,可是……
他才十八岁啊!
“我会让大人忘了我的。”
裴南泽不为所动,站起身来,墨绿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挺拔。
术师做这些值不值得另说,毕竟世道如此。
他负手而立,脸上是修罗王熟悉的贱气逼人的笑:“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说得对,长生结还不到摘下的时候。我若废掉混沌决,与之联系的商泽晏难保不会受到牵连。你帮我,把牵连转回我身上就行。”
不待对方开口,裴南泽补充:“我知道你做得到,别给我装。”
“……”修罗王凝视着他,明知重复的告诫毫无意义,却仍忍不住再次确认:“你想清楚了?你所有的情感认知都构筑于混沌决之上。一旦废除,你的残魂将无法支撑六道轮回门的开启,镇鬼之力大减。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除了奉江之外,将感受不到世间任何悲喜。”
裴南泽轻声回应,不带一丝犹豫:“我知道。”
在他再次唠叨前,裴南泽抢先一步预判:“快点吧,我的王。再耽搁下去,我耳朵真要起茧了。”
好心当作驴肝肺!修罗王忍不住腹诽。
混沌七决,裴南泽已臻化境。
此一废,便是七层修为尽毁!
骨骼崩裂的细密声响,自他体内不断传出,清晰可闻。每一寸骨骸都在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骨刺,沿着神经脉络疯狂游走、横冲直撞。尖锐的锋芒划破周身血管,奔腾的血液止不住地渗出皮肤,瞬间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浓重的血腥气在巳灵殿中弥漫开来。
骤然而至的剧痛,让裴南泽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几近剥离。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湿冷的衣物贴合着新生的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太痛了!
仿佛有无数骨刺卡在胸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钻心的疼。
鲜血自他嘴角不断溢出。
他就这样,在断骨、新生、再断骨、再新生的无尽循环中,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痛到极致,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修罗王沉默地挨着他坐下,伸手勾出他藏于发尾的长生结流苏,轻轻别在他的耳骨上。
流苏长短参差,垂落脸侧。
祂像是找到了某种寄托,开始动手“打扮”起裴南泽:在他发间别上骷髅饰物,在高束的马尾中编入古旧铜钱。
祂左右端详着,点了点头,“就当送你的生辰礼了,裴二。”
随后,修罗王盘腿而坐,双手托腮,眉宇间的忧虑与郁闷丝毫未减。
“不应该啊……”祂喃喃自语,叹息连连,“按理说,裴二自毁混沌决,斩断过往情感,与之相连之人必生感应……为何身为双生子的商泽晏,毫无动静?”
祂对混沌情感的了解虽不深入,但也深知“熔骨”之痛,堪称极刑。
裴南泽的承伤能力,竟强到如此地步?仅仅皱眉、流血,便扛过去了?
裴南泽此刻五感混沌,自然听不见祂的疑惑。他全部的心神,都已用来对抗那无边的痛苦。
然而,就在他以为意识即将被疼痛彻底吞噬时,一股熟悉的、清冽淡雅的香气,丝丝缕缕,穿透血腥,萦绕而至,温柔地抚平他周身创伤,将他轻轻簇拥。
是六月雪。
那一瞬间,蚀骨的疼痛仿佛骤然远去。
他的意识飘飘荡荡,回到了刚出宫的那年……
彼时,他与商泽晏因天生通灵之力过人,被判定为可开六道轮回门之人。也因情感寡淡,冥冥中知晓,那索命的下三道,想寻找的人是自己。只是双生子的身份模糊了焦点,才为他们争得了这短暂的喘息之机。
对于被“送”出宫这件事,裴南泽一直接受良好,甚至多次暗中向父皇示意,巴不得早点离开。
只是,当亲眼看着父皇拿着一串酸掉牙的糖葫芦,试图哄骗他出宫时,他那藏不住的、想刀人的眼神,对这位九五之尊依旧忍不住心寒。
前往裴家的路上,他兴致缺缺,心绪郁结。
直到马车轱辘,缓缓碾过一地落英缤纷。
所有的烦闷,竟在那一刻,悄然消散。
他于此间,窥见了他愿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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