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威胁

当顾依正竭力思索着生死存亡的难题,顾家另八子则在竭力忍耐处于力竭边缘的两条腿那火烧炙烤般的酸痛。

眼看一炷香差不多要烧尽,除了顾戚和顾武,其他六人都在颤抖,但因顾及大哥就在身后,于是没有一个敢站起来歇息,第一次蹲马步的顾玖是已坐下又起来了无数次。

香终于是烧完,仅余的一缕青烟在风中消散,可八兄弟迟迟没听到大哥发声,顾尔偷眼斜视,却看不到大哥身影,他看身旁一列排开的弟弟们都还在强撑,就连顾戚也已是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这做二哥的,得救弟弟们于水火才行,于是他站直身,转过头……

“蹲不住?”顾依直视着顾尔。

顾尔吓得一愣,可他站都站起来了,再蹲回去也没意义,就壮着胆说:“大哥,香烧完了。”

“我有说烧完就能起来吗?”顾依问。

“没有。”顾尔忙再蹲下去,只歇了以小会儿的腿,很快就又剧烈的发抖。

顾依踱步到八兄弟面前,背着的手还抓着藤条,他扫视一眼,盯着又一次坐下地喘气的顾玖,“玖儿,你出来。”他说。

顾尔深吸口气,感到不可思议,大哥怎么不叫九弟‘少主’了?

顾玖应声走向顾依,走得有点跛,面上表情却笑得很欢,他嗓子甜甜地开口:“来啦,大哥。”

顾依依然站得笔挺,低着头严肃地看顾玖,问话的语气也是冷厉:“你刚才跑了几圈?”

顾玖‘呃——’地沉吟了一阵子,答说跑了十圈。

“练马步时休息了多少次?”顾依接着问。

顾玖这次想了更久一些,似乎不是因为算不来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开始害怕回答的后果,顾尔被大哥教训的次数是最频繁,他已能看出大哥的脸色是要打人,但是……大哥怎么可能会打九弟?

“有……十五次……左右吧。”顾玖答,双手紧张地攥着裤子,他全身也已经汗湿,顾尔其实没料到他会坚持到现在。

“那么,你就是少跑了四十圈,还有偷懒了十五次。”顾依的藤条交到右手,用藤尖画个圆,接着对顾玖说:“转过身,站直。”

“嗯……为……为什么?”顾玖颤巍巍地问。

还能为什么?但……为什么呢?顾尔用满满疑惑的眼神盯着大哥看,希望大哥能接收到他的视线,可大哥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要打你。”顾依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顾玖愣,并排蹲着的七兄弟也瞠目,只有顾尔皱眉,他感觉大哥这么做有原因,因为这太荒谬,就算父亲让大哥指导九弟武功,但绝对不可能允许大哥对九弟动手。

“打……屁股吗?”顾玖问这话时,脸已绯红。

顾依没回话,只是点头,并再用藤条画个圈,示意转身。

四周无人说话,只有风吹沙尘起的声响,顾玖的手依然攥着裤子,战战兢兢地转过身,背向着顾依,挺胸缩腹往前看。

当八兄弟们以为大哥可能只是吓唬九弟,大哥却已动手,很快的一下,那熟悉的藤条拍在裤子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大家耳中,竟然不轻,和大哥平时打他们一样的力道。

“哦唔……”顾玖的叫声很细,但身子已经往前跌几步,他双手抚上身后,但又收回,只见他两眼一瞬间通红。

顾依走前,藤条又是一挥,再一次挥在顾玖身后。

“啊!”顾玖大叫一声,双手又放到身后,当顾依的手又扬起来,他竟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抬手去擦不断滑落的豆大泪珠。

眼看顾依似乎没有要收手,藤条由上往下沿着流畅弧线划下去,远处终于有人喊,那是顾夫人的贴身婢女瑶灵。

“大公子!住手!”瑶灵喊着跑来,跪在地上把顾玖给搂着,顾玖立刻号啕大哭,瑶灵是他奶妈,带着他长大,也难怪他忽然就这么孩子气。

瑶灵安慰了两句,抬头看顾依,面带惊慌,更多的是不解,“大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顾依答得理所当然,“学功夫就得挨打。”

瑶灵哑口无言,站起身牵着顾玖,低声安慰着,把顾玖往屋里带,顾玖回头望了一样,但还是跟着瑶灵进屋去。

顾尔看四周没人,站起身焦急地说:“大哥!父亲会生气的!你……你回军营吧!”

“大哥,你快走!”其他六子都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一样的意思。

弟弟们急成一片,顾依却气定神闲,“这次不是父亲。”他喃喃自语。

“尔儿。”顾依看向顾尔,他面色很平静,但顾尔感觉这是山雨欲来。

“带弟弟们到田里,晚上才回来,让三弟买吃的。”

“大哥!”顾尔紧紧抓住大哥手腕。

“相信大哥,不会有事。”顾依拍拍顾尔手背。

纵使大哥这么说,顾尔还是清楚那所谓的没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就像他可以活着从兆王府回来,代价是大哥那一身血肉模糊的鞭伤,而父亲肯让他安然地回到顾家,代价是打在大哥身上的板子。

“大公子。”廊上,瑶灵叫唤,“夫人请您过去。”

“马上去。”顾依应,而后推开顾尔的手,那一瞬,他塞了张折叠起来的纸在顾尔手中。

顾尔攥紧手里的纸,目送大哥进屋,他嘱咐弟弟们去准备下田,自己则留下收拾散落一地的沙袋,趁机偷眼看手中,原来是个信封,写给军医王药,顾尔知王药每个月会从军营派人进城采购药材,或有时会亲自回来,正巧就是这几天的日子。

顾尔把信收好,他虽然好奇,但还不敢当下就偷看信。

八兄弟要赶在太阳升起前下田,等不了早饭,顾叁从个陶壶里掏存下来的钱,算着足够给一人买两个饼的数,顾尔走来,给他递个大点的袋子,说:“全拿。”

顾叁想了想,听着二哥的话,筐当当地把那一串串铜钱倒出来,全数装入袋子里,绑好藏身上。

此时的顾依跟着瑶灵到顾夫人房外,藤条仍拿在手里,瑶灵先进房门,约一盏茶之后才听见她在里头说,“大公子请进。”

居然连门也不帮着开,那是明显地昭示顾依的身份比个婢女不如。

顾依推门进去,见母亲端坐于榻,衣饰高贵,妆扮雍容,母亲脚下跪着另一人,那是顾依生母萧氏,穿的是平日的素色衣服,衣领有圈淡雅的图案点缀,头上一支竹片发簪,白皙的脸略施脂粉。

顾依心一下就如坠冰河,他一时没想起,顾夫人握着的把柄,和他父亲不一样,而且既然已经连药也不让他喝,怎么还会对他有更多的宽容?

“铅华。”顾夫人唤萧氏的名,“你可知道依儿刚才做了什么?”

顾依没等亲娘回答,立刻双膝跪地,藤条横于膝前,额头磕地这说:“母亲,儿子对待少主不当,是儿子擅自作为,和姨娘无关,请母亲责罚儿子一人。”

“伤还没好,怎么就如此放肆?”顾夫人语气冰冷,和兄弟们平日所闻,不像是同一个人说的话。

动手打顾玖,顾依当然是故意的,他想不到去兆王府之前能来得及做到的最好防范措施,于是他唯一的策略就是不去,只要去不了就行,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要怪罪他,按平常的方式,定是打他板子,他身上的伤一道都没有收口,再要挨打,他能撑着不断气,但应该是很难能走路,父亲不可能要他爬着跟随,做多则错多,他知道他目前留在家里最是安全。

顾依抬起身,捧着藤条过顶,“母亲,请罚儿子。”

“夫人!别!求您,依儿他伤重,求您别再打他,打我吧!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把依儿教好!”萧氏苦求,对这顾夫人连连磕头。

顾依咬牙,正想着法子,顾夫人已果断地发话:“瑶灵,打二夫人三十鞭。”

“是的夫人。”瑶灵动作麻利地把萧氏拉起身跪直,甩出早就拿在手里的一条软鞭子,站好了位子就要挥鞭。

顾依起身一步就跨过去,抢走软鞭,一手把亲娘拦腰托起,护到身后。

“大公子,你安分点比较好的。”瑶灵像是好言相劝那么说。

顾依复又跪下,手仍紧紧拉住亲娘,萧氏奋力想挣脱他手,可半点都抵抗不了他儿子的力气。

“母亲大人,求您罚我。”

顾夫人冷冷地盯着顾依,顾依卑微地弯低身又磕头。

萧氏反拉住儿子的臂膀,要把儿子拉起身,“依儿!你不要这样!软鞭没事的,姨娘可以承受,你别不听夫人的话,你……”

“铅华,你出去。”顾夫人忽地打断。

“夫人!”萧氏跪地,待要接着求,顾依已经起身,搀着她带出门。

“依儿!你!你怎么不听话!”萧氏慌的,甩手拍打儿子手臂,比打蚊子还轻。

“娘。”顾依附耳亲娘耳边,悄声地唤,他一个庶子,这么呼唤亲娘是不允许的。

萧氏怔住,抬头看儿子,经已泪眼婆娑。

顾依对亲娘牵起嘴角一笑,把房门关了,拴上,不顾亲娘还在门外恳求,他回到顾夫人跟前跪地,捧起那把藤条。

“依儿,你不是会胡闹的人,你打玖儿,就是想要挨打,在这顾家,你以为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

顾依牙关禁不住打颤,他第一次感到顾夫人话语中逼人的寒气。

“儿子……不敢。”说话已不自禁吞吐,顾依久违地发自内心害怕。

“你只是不想去兆王府,何必做到如此?”

顾依猛地抬头,看了顾夫人一眼,那冷漠的目光让他不敢多看,也无暇多想,立即又低下头。

“娘说过,你们几兄弟有什么难事,就来说,娘定会尽力帮。”顾夫人幽幽地说。

那为什么当初不救顾尔?这话顾依藏在心里,自是不敢出口。

“然而你现在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要得到帮助就不是那么容易。”顾夫人顿了一下,对瑶灵说,“拿那藤条,打大公子手板,一手一百,再软禁大公子三日,一日只许给一餐。”

瑶灵答应,走近顾依,把顾依捧着的藤条拿在手。

顾依缩了缩手指,平摊着举好,他手心还要拉马车时留下的满满伤痕。

“今日给了你你想要的,来日,勿要再不知好歹。”顾夫人的话,轻吐如燕语。

顾依垂首,“儿子明白。”

“用心打。”顾夫人说着,转过脸去。

瑶灵应是,拉来屏风,隔开顾夫人的视线。

顾依的手,只有很小的时候挨过打,就如练腿力需蹲马步,他的手要能抓兵器,就得先经过千锤百炼。

顾依第一样拿在手上的兵器是弓,身上流淌着游牧民族血统的男儿,必习驭马骑射。百步是顾秦给顾依定的距离,从他开始练弓箭,一箭击不中百步之外的目标,就得挨打,立刻打,打的当然就是手,手腕以上,手掌、手指,都不能免,五岁就开始练的,本来,那小手就没能完整地把弓圈住,在挨了几十下的手扳后,更是肿得无法抓住,他只能死死地有手指勾。

也许是因为这样,顾依的手特别大,手指特别长,指骨嶙峋,手摊开,如铜铁刚硬。顾玖五岁的时候,可以两脚踩在顾依一只手掌上,稳而不晃,让顾依把他高高地托起,拿到挂在树上的纸鸢。

其他几个弟弟一旁看,顾依就说也可以把他们托起来,但这几个都不要,说他们不要踩大哥的手,大哥的手是他们的宝盆。

宝盆之说,是当顾依从军营回家,就会带吃的回来给弟弟,晚上熄灯后,他在七个弟弟面前把手摊开,像一个绽开的宝盆,里面至少能有花生米、碎锅巴,最好的宝贝是王药给的甜枣。

顾依那时就教育弟弟们,手贵于能代替口,当话语无法传达,手就可以表达内心所想,可画图,可写字。

八子中的老幺顾霸是最迟学会书写自己名字的人,长到了十二岁还学不会,那时顾尔看他练,看得不耐烦,拿柳条说,今天再学不会,二哥就打你手心,顾霸没哭,但却吓得更写不好,顾尔当真就要打他,顾依及时拦住。

“手连心,打不得。”顾依那时这么说。

“霸儿,学不了没关系。”顾依大大的手,握着顾霸小小的手,用柳条在沙土上写了个‘依’,他贴着弟弟耳边说,“以后有事求助,你就写大哥的名字。”

后来顾霸还是学会了,是顾依日复一日握着他手教会的,每一次练完字,顾霸就爱抓着顾依的手,搓手上的茧,数手上的纹,他问顾依为什么手上有浮起来的手纹,别的哥哥都没有,他想要有。

“那不是手纹,不是你们需要有的手纹。”顾依抓来顾叁的手,顾叁的手不大,但是最美,他画画、写字,都最美。

“你应该要有像叁儿这样的手。”顾依说。

顾叁缩回手,捧着大哥的手说:“大哥的手才是最好的!”他用指腹划过顾依掌中一条条浮起来的旧伤疤。

“大哥的手里有山,有河。”顾叁说.

顾依笑,斥顾叁胡说八道,手里有山河,这说法大逆不道。

“大哥的手只要能保护姨娘,保护你们,就足够。”

顾依五岁就能百步穿杨的手,现在三百步能穿人脑颅,他想过,就算腿断,腰折,他只要还有手,就可以让三百步之外的敌人闯不入他的保护圈。

所以这双手,只有在死的时候才可以废。

顾依是这么想的。

但是,顾夫人说,他不能轻易得到他想的。

两个拇指那么粗的藤,才打个一下,顾依就知道这不是惩戒,是酷刑,他挺着一口气去撑,任瑶灵一左一右轮流着鞭打他的掌,血肉龟裂的痛对他来说不值一晒,他不怕痛。

啪!啪!每两响,瑶灵就会报个数,“四十。”她的嗓音尖锐。

“呃!”顾依终没忍住打在左手的一下剧痛,低低地叫了一声后,他垂下右手卸去打在右手的力道。

瑶灵没有报数,“大公子,你知道规矩,不可以躲。”

顾依微微抬头,目光斜向藏在屏风后的顾夫人,他牙关不受控地打颤,如同他的双手,鲜血嘀嗒落在原木地板,缓慢渗入细小的缝。

家法不可躲是规矩,但还未曾明讲有不能求的规矩,只是,男儿要有气概,罚是自己请的,就得接受到底,这份坚持,是顾依在家里唯一守得住的尊严。

“我知道规矩。”顾依把手抬好,“那下不算。”

“既不算,就是得加罚,大公子也知道这个规矩。”

顾依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想稳住颤抖的手,却做不到,他总觉得手连心,手是最能控制得好的身体部位,他对自己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感到恐惧。

“忍不住痛是人之常情,灵儿,接着打,不用加罚。”顾夫人淡淡地说,自屏风的影子,看见她握着笔在写字。

“谢母亲宽容。”顾依说。

啪!啪!“四十二。”

顾依闭上眼,他感觉这是第一次,半数的罚未到,他就濒临极限,痛好像开始模糊,手似乎越来越轻,那不是一个好现象。

“母亲大人。”顾依抓住瑶灵报数前的一下空隙,“儿子能否请求责打别处?”

“忍不住疼吗?”顾夫人问,提起毛笔蘸墨。

“儿子的手,需要打仗。”

“你在军中生活已多年,娘不忍你继续受苦,趁此时无战事,你就不用再回营,留在家里养好身子,把功夫教给弟弟,做好你的本分。”

“母亲,儿子的本分是什么?”

顾夫人定住了一瞬,接着还是优雅地执笔书写,她的声音,和她话里的意思一样,带着寒意。

“你是奴婢所生,自然此生为奴。”

奴,不配拥有一双搭得起弓的手,不配拥有穿杨的箭,不配驭马在草原,不配执笔书姓名。

不配,保护自己真正的亲人。

看着手中的骨肉分裂,脓血流离,顾依想起顾叁那句大逆不道。

大哥的手,有山,有河。

顾依却不想,今后只能在自己的手感受山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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